孝雄沒想到能在這里遇到對方。傍晚他出來散步,街道上很冷清,除了呼啦啦遠去的汽車,少有閑人在濕漉漉的街道上行走。
對方坐在天橋上,渾身濕透,頭發貼在額頭?雌饋砀裢馄鄳K。
孝雄停住腳步,便要從旁溜走。
對方忽然打了個響鼻,噗嗤一聲。孝雄停住,望向他。
真川涼介看著眼前的高中生,扯了扯嘴角,掀了掀眉頭,想要說話,半途而廢。
他沒有理會那個高中生。
孝雄第一次有這樣的待遇。對方看起來已沒有前幾天的意氣風發,瘋狂作態。失戀?喪偶?家遇不幸?商業帝國垮塌?
孝雄惡狠狠的進行猜想。為了不觸霉頭,他還是打算繞道而行。
“喂……”
他突然向孝雄招呼了一聲。聲音嘶啞,如同高燒患者。他看起來很糟糕,面色凄慘,形容狼狽。
究竟是什么讓他淪落至此?孝雄站住,看著他。
“又有什么事?”
孝雄語氣不善,急不可耐。他本來想心平氣和的說話,但是話一到嘴邊,就不受控制變了樣子。
“你有一個完整的家嗎?”
他問。
“家?是指房子?”
“家庭!
“曾經有過!毙⑿鄞稹
他來了興趣,接著問:“曾經有過是什么意思?”
“父母離婚了!
“哦?”
“父親不知所蹤,另尋它歡,或許客死異鄉也說不定。母親終日酗酒,但是已經好了很多。不過兩個月前她搬去和新晉的男友住在一起,至今除了電話,沒回家里。”
孝雄說了一大堆,自己也有些驚訝于自己的坦率。
“喔!彼c點頭,接著頭一次用平等的眼光打量一遍孝雄,說,“你還挺坦率嘛,你對如今的家庭感到滿意嗎?”
“當然滿意!毙⑿埸c點頭。
“父母離婚也滿意?家里只留下你也滿意?”
“滿意。為什么不滿意?何必要不滿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他們做出自己認為有優勢的選擇,我只能尊重他們的選擇。”
“尊重?”他噗嗤一笑,似乎聽到什么笑談,但是短暫的笑過后,馬上又換上揶揄的表情,他說,“你什么都不懂!
從他口中說出的這些話,讓孝雄覺得既別扭又新奇。這是一個好跡象,至少對方已經不再和他針鋒相對。
“是啊,我什么都不懂,只是一個十五歲的高中生,我不懂的東西還很多。”孝雄聳聳肩,自嘲地說。
對方饒有興致地看著他,說:“你十五歲?”
“嗯?”
“要是我十五歲的時候有你這樣成熟,也不會有接下來的爛事!彼鋈桓锌。
他口中的“爛事”絕對是貨真價實的爛,能把一個人逼到現在這個樣子,孝雄似乎能想象到那種事情的嚴重程度。
不知不覺,孝雄居然有點可憐他。
他拍了拍衣擺,但是那上面的泥水就像是附骨之蛆,無法抹去。他捉著衣角愣了愣,恍惚間似聯想到什么,緊接著他搖了搖頭,無可奈何地垂下手。
他往前走兩步,孝雄也往后退兩米。
他背靠在欄桿邊上,扭著頭問孝雄:“小子,你為什么能和那個女人走得那么近?”
所謂那個女人,孝雄猜,應該是說的她吧?
“你這是無中生有。我和她沒有什么關系,至于我們經常走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們碰巧都喜歡在新宿御苑里消磨時間罷了!
“誰信?”
“我犯不著對你撒謊。而且,她一直在和我保持著距離。至少如今,我連她的名字都還不知道。”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說白了,我何必要騙你?”
“切。”他不屑地扭過頭,目視橋下飛馳而過的汽車。
烏拉烏拉,呼哧呼哧,汽車嗚咽之聲如同地獄之下襲來的兇焰。
孝雄站在他身后不遠處,真川涼介能感覺到,那個高中生在看著自己。
真川涼介抬頭望著星空?上]有星,也沒有月。雨后天晴,天上還有未盡的烏云。
他心里空空蕩蕩,但是有某種東西從他頭腦里萌發,并隨著這呼嘯的車聲,越演越烈,越長越大。
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仇恨自何而來?是被某人挑唆,從而誤入歧途?
他徹頭徹尾、大徹大悟。
孝雄未和那個人再作言語。在空空蕩蕩的天橋上沐浴了一會兒涼風,他趴在方才的欄桿上,亦抬頭望天,亦聽著車流如注。
遠方一顆星漸漸展露頭角。它有眾多的名,金星,啟明星,谷神星,太白金星,愛神維納斯。
它隨著夜晚第一個出現,隨著黎明最后一個消隱。
當然,當然,世界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愛,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這個人,這個名為真川涼介的人,行為古怪,朝令夕改,無法琢磨。
但是孝雄今晚可以安心睡下。至少不會如同前幾天一樣提心吊膽,夜不能寐。
孝雄哼著曲,回到家。
曾經是哥哥的房間,如今是他的房間。哥哥已經在暑假搬走,和女友同居去了。這個房間如今屬于他。
在那個鞋柜里,只有一雙鞋。
不是孝雄的鞋,不是哥哥的鞋,也不是母親的鞋。
女鞋,高跟鞋,弧度含蓄,質地柔軟、堅硬。坡跟很保守,不像如今的“成功女士”。
孝雄對著它天真的拜了拜。像拜神那樣拜,像拜女媧那樣拜。又像是演義里商紂王那樣的,對著高跟鞋那樣拜。
這樣祈禱一夜的好夢,竟能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