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凜冽。五步一隔,塹江沿岸皆飄舞著冰藍色的昇旗,襯著遠處雪山皚皚,沁得人眼睛發涼。
二十多年前,江鴻飛挖掘了這塊待興的疆土,如今,年輕的子民用鮮血和鐵刃來守衛這道的白色防線。
弦月高懸,篝火噼啪作響,騰騰炙烤著一只鮮嫩的全羊,散發出濃郁而干燥的香氣。阿宇邊轉著木架邊往上抹麻油,饞得旁邊幾個沒酒喝的個小哨兵口水直流。
打了勝仗,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連沒趕上回家過年這事都干脆拋卻腦后,只管今晚飲酒作樂。
胡翟裹著件厚實的大氅,整個人在板凳上縮成一顆略顯龐大的毛茸球,連下半張臉都埋在了領子里。
大氅上還殘留著淡淡的白檀香,多少年來都沒有變過。
羊已經烤完了,不知是誰趕緊跑上去添了一把柴,篝火忽然躥得極高,引來一片叫好。
身旁盡是載歌載舞,胡翟吸了吸鼻子,孤身一個,連笑都笑不出。
午后一戰,橫尸遍野。他魔怔了一般不斷向自己和世子確認這一切都結束了,恨不得老天能親自給他寫字畫押,保證所有的苦難到此為止,往后盡是嶄新路途。
然而,就在將士們返程的歡歌之中,還未等回到營帳,江奕涵腿疾驟然復發,整條右小腿痙攣不止,嚇得他幾乎哭出來。
他從沒見過這般劇烈的抽搐,立即想沖出去叫人,可是江奕涵不許。
江奕涵就這樣生生忍了一路,連下轎時都沒讓人看出破綻。
所有人都在準備晚宴時,顧安仔細檢查了江奕涵高腫紫紅的膝蓋,神情幾番變化,只扭過頭去說先針灸釋散淤血,暫且緩解。
顧安開始烤針的時候,江奕涵倚在軟墊上,蒼白著臉轉向了他:“小翟先去玩。”
他展出一抹若無其事的笑,趕他,“入夜風大,你披上我那件大氅。”
胡翟知道他不愿自己看見,只模糊地應了一聲,拿上衣服轉身便走。離開大帳后,他腳步越來越快,穿梭過那些臉上洋溢著歡笑的人群,有人與他打招呼,在擦肩而過時叫他“胡大人”,他連頭都不抬。
日頭不知何時被棱角分明的山脈吞噬,雪原上的風果然是極冷的,剛走到僻靜處,臉上已經是一片濕冷。
他蹲下來,手里緊緊攥著那件柔軟厚實的大氅,咬著牙流淚。
無力的感覺甚至讓他心生仇恨。他想起魏徹,造成世子苦痛的源頭,怎么能輕易一刀就砍去了他的頭?應該將他浸在臘月寒湖中冰封,活活凍廢雙腿雙腳,一到了秋冬陰雨便癢痛得滿地打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更恨自己,為什么要那樣貿然地離開世子,讓他一個人醉酒在雪夜之中,致使腿疾愈發不可遏制!
“啊——!”
痛苦和恨意讓血液滾燙,胡翟蹲在地上宛如瀕臨絕境的小獸,紅著眼眶迎風嘶吼。
“胡大人!”
一聲貼在耳邊的大喊,嚇得胡翟險些從板凳上翻下去,驚慌失措地一回頭,阿宇正提著一只羊腿,有點擔憂地瞅著他。
“叫您好幾聲了。來,最嫩的一塊大肉,我早都給大人留好了。”
他硬是把羊腿塞進胡翟手里,又變術法似的掏出兩小罐烈酒,“烤羊就酒,僅天上有。”
羊腿果真烤得脆皮流油,香氣撲鼻。可胡翟沒什么食欲,又不忍潑他冷水,只勉強吃了幾小口,“很好吃。”
阿宇一臉理所當然的神情,轉而問:“王爺怎么沒來啊?”
“他……”胡翟垂下眼睛,“他不喜歡太鬧,就在帳內待著了。”
“哦哦,這是一種境界,境界嘛。”阿宇點了點頭,把烈酒遞到胡翟手邊,“要喝一點暖暖身子不?我看你……挺冷的。”
胡翟只猶豫了一下,很快接過來,仰頭猛灌一口,舌根連著喉嚨著火,灼熱地落進胃里去。
他想起自己那個零落破碎的夢,火球從天而降,把冰山冷雪燃燒殆盡,然后蓁蓁草木撥地而起,清泉流殤,江奕涵從背后摟住他。
錯了,從十三歲開始,天上就只會有火團不停地從砸下來,偶爾能瞥見一點綠意蔥蘢,也根本不敢想著擁有。
胡翟只顧不停仰頭喝酒,一旁的阿宇好像在不停地說話,可他根本捕捉不到一個字。
方才還清醒無比的腦袋很快便亂得像一團漿糊。酒真是個好東西啊,胡翟迷迷糊糊地想。就算哭了也沒關系,發瘋也沒關系,反正承認醉了就好。
真好啊……
當溫涼的指尖在他太陽穴一下一下按捏時,胡翟終于清醒了片刻,雙頰酡紅,空洞洞地瞪著江奕涵,好半晌沒反應過來。
江奕涵看了他一眼,“渴嗎?”
胡翟用力閉了一下灼燒的眼睛,沒頭沒尾地說:“如果是我……就好了。”
“什么?”
“如果當年被推下湖的是我就好了,”胡翟哽咽著,眼淚又流出來,“世子本該是福壽綿澤之人,為什么要受這些折磨……都是我的錯……”
江奕涵氣極反笑,彎指在他嘴上不輕不重彈了一下,“這種話也瞎說?快喝了水乖乖睡覺。”
胡翟雖然醉了,但是還聽話,半坐起來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小杯蜂蜜水,乖乖爬到床另一側,倒頭就睡。
他還惦記著自己會不小心壓了江奕涵的腿,只敢緊緊貼著一溜床邊睡,恨不能一翻身就摔到床下去。
江奕涵想下床去將蠟燭熄了,可幾次嘗試,整條右腿都麻痹得不聽使喚。
他放棄了,干脆借著光線靜靜打量胡翟睡著的臉。
因為流了太多淚,眼皮腫起來,把那道淺淺的褶子都變沒了。睫毛很長,不像男子該有的,把一粒很小的紅痣遮住了。鼻梁懸挺,臉頰緋紅,笑起來右邊會有一個梨渦,胡翟少年時還曾抱怨說是被他捏出來的。
感覺才不過幾年,就長這么大了。
江奕涵忍不住用指尖輕輕理過胡翟額前的碎發,就這樣側臉一直看著,直到燭淚流干,燈火燃盡,帳內陷入一片靜謐的漆黑。
回嘉裕的一路胡翟都提心吊膽,生怕江奕涵的腿出什么問題。好在那天顧安的針灸著實起效,他一直到回宮都沒有再發病。
不長不短離開了一個月時間,宮里的迎春花果然開了,密密匝匝的嫩黃躥出一片亮色。
兩人剛下了轎,就有個小團子從遠處咕嚕咕嚕飛奔過來,一下子撞在胡翟腿上,仰著臉扁嘴裝哭相:“爹爹,爹爹——”
胡翟嚇得長出了一口氣:幸好不是撞在江奕涵腿上!
“我想死你們了,嗚嗚。”江澤小心地看了看江奕涵,“嗚嗚。”
這小兔崽子……”江奕涵緩緩在輪椅上坐下,瞥了他一眼,“過來。”
江澤吸了吸鼻子,有點害怕地走到他身前,小心翼翼地叫:“爹。”
江奕涵一時心情有些復雜。當初帶著這個孩子只是為了威脅魏晟,如今眼看著他抽條發芽長大,雖然慢慢擺脫了殘疾,可畢竟還是魏鶴銘的孩子,要說根本不在乎那是假的。
日子一天天過著,胡翟明顯對這個小豆丁有了感情,而他也心甘情愿地將他作為長子納入族譜,決意構建那個本不可能存在的三人之家。
江奕涵輕嘆了一口氣,揉揉他的腦袋,“明天早點起來請安,知道了嗎?”
“啊?”江澤猛地抬起頭,一張小臉笑開了花,脆生生道,“知道了!”
以前爹從來不讓他去請安,現在這不就是變相承認他的意思嗎!江澤機靈得很,答應完了就一溜煙跑回椅子上曬太陽,舒舒服服地蹬著小短腿磕瓜子,美哉美哉。
他還不知道,自己的爹馬上就要在腿上挨一刀子了。
三人就近先去了議事閣,不用胡翟催,江奕涵一個眼神,顧安就倒豆子似的如實陳述:“王爺的膝蓋血瘀太久,且當時落水撞擊石壁后沒有好好療治,骨頭有所變形,還有去年……這回嚴重復發也是由長期騎馬拉扯所致,必須得動刀子了。”
一說動刀子,胡翟臉色刷地就白了,“……那,能有幾成保證?”
顧安猶豫了一下,道:“六成。”
六成,老天爺又優哉游哉地翹著腿擺好了棋盤,看戲般打量著你是要玩最后一把還是干脆放棄。
胡翟下意識地扭頭去看江奕涵,兩人靜靜對視半晌。
“你昨日就決定了,”胡翟怔怔地盯著他,“但是要聽我的意見,對嗎?”
“是。”江奕涵勾唇一笑,仿佛勝券在握,“記得嗎,我們從來沒有賭輸過。”
雖然每一步都走得頗為艱難,但好歹一直在前進。兩年前,誰又能料到一個被囚于深宮之中的塹北質子能絕地反擊,殺出重重鐵騎防線回到故鄉?
這無疑是一場豪賭,因為他們要下注江奕涵的右腿,決定他的下半生是否要在輪椅上度過。
兩個人都在盯著他。
仿佛過了有一年光景,胡翟終于緩緩地開口:“那就做吧。”
他已經想清楚了,如果動刀失敗,他便當做懲罰,在江奕涵身邊伺候一輩子,再怎么趕他他都不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