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陽春三月的天氣,可胡翟坐在石階旁,臉白得像張紙。
抬頭看看,那扇門已經闔上起碼有兩個時辰了,可里面仍舊什么動靜也沒有。
如果,如果今天世子能邁過這個坎,往后無論老天讓他擔什么苦楚他都愿意……胡翟想著,兩手無意識地緊緊相握,指尖一片青白。
又過了半柱香時間,一名肩綁襻膊的醫童端著盆子走了出來。
他小心地邁下臺階,把染了血的水一股腦潑在地上,單手抓著銅盆,吸吸鼻子對胡翟說:“大人,顧醫師叫你進去呢。”
水濺得遠,幾滴粉紅暈開在胡翟雪白的靴面上,像碎掉的梅花花瓣。
他盯著那一點紅,想起江奕涵進去前要他親口保證,如果今日順利,以后再不許把這件事當自己的錯。
他一直知道,他壓在心頭的那些愧疚和負罪感。
醫童推開門,屋里已經點上了白檀香,可還是壓不住濃濃的血氣和藥味,胡翟看到床尾扔著一大團染血的紗布,頭皮一麻,忽然怕得想往回退。
“來了,”顧安擦著手從床幃后繞出來,眼里充斥著滿滿的疲憊,“很成功,只是后面要好好養一陣。王爺說要見你,但別聊太久,他得好好歇著。”
懸在喉嚨口的心像樹葉一樣晃悠晃悠落下來,胡翟點點頭,輕手輕腳地走進了里間。
床上那人正靜靜躺著,右腿擔一只軟墊,膝蓋還在滲血,不斷把紗布染紅。
過度失血和傷筋動骨的劇烈痛楚令江奕涵額上滿布冷汗,半昏半醒間,失溫的手指被人努力團在掌心,漸漸有熟悉的暖意傳來。
他半睜開眼,聲音沙啞,“小翟……”
江奕涵嘴角輕動了一下,想扯出個寬慰的笑容,卻沒能成。
“嗯,嗯,我在,我在這兒呢。”
胡翟還從沒見過他這么虛弱不堪的樣子,不由鼻頭一酸。在他心里,世子好像總是無所不能、所向披靡的,既溫柔又嚴厲,無論做什么都游刃有余,一眼便能從庸碌的人潮中將他識出來。
可人終究都是凡胎肉身、血肉和成,縱然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時候,可一旦生了病,都會露出脆弱的一面,像猛獸停下來舐傷,不經意從鋒牙利爪間露出柔軟肚皮。
江奕涵勉強勾了勾他的手指,聲音逐漸低下去,“別忘了……你保證過的,還有……”
胡翟俯身貼近,幾乎要屏息才能聽清他說的話。
“……別留這兒,晦氣。”
吩咐完這兩句話,江奕涵分明想等到胡翟一句回復,卻感到右腿一陣滾燙的酸麻,整個人仿佛被萬千條沉重有力的藤蔓拖著,拽著,毫無抵抗之力地滑入了無邊的柔軟與黑暗之中,有淙淙的溫熱水流從他身上拂過。
不知多去多久,他渾渾噩噩地掙扎醒來,燭火昏昏,胡翟正拿小勺往他嘴唇之間喂著湯藥,眉頭緊蹙,神情焦急,似乎下一刻便能哭出來。
見他睜開雙眼,胡翟一驚,急急地說著什么。
江奕涵感覺自己仿佛仍處在那靜謐的河面之下,雙耳嗡鳴,聽不清他說話,只勉強捕捉到發熱兩個字,又再次昏睡過去。
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想,為什么不聽話?沾了晦氣,傳染了怎么辦?
地獄之火順著結實的藤蔓直接燒到他夢土之中,這次闔上雙眼,除了長久鐫刻入骨的疲憊,他什么都感受不出。
四下人寂,已是寅時,胡翟為江奕涵換了一塊濕涼的新巾帕敷在額頭,靜靜掃過他蒼白的薄唇,幾不可查地輕嘆了口氣,低頭趴在床側。
他才不怕什么晦氣,從頭到尾一直守在床邊,因此入夜后世子剛開始發熱他便察覺到了,趕緊將剛睡下不久的顧安又叫來,煎了三服藥下去才見好轉。
深夜寂寂,一豆燭火,距離不過方寸之間,能聽到江奕涵略顯粗重的呼吸。細想來,他們竟很久沒有這樣安靜相處的時刻了。
西南戰事剛畢,世子這是朝夕之間被這段時日積攢的壓力和疲累一起擊倒了,借著療腿之故全爆發出來。
胡翟輕輕摩挲著江奕涵指尖的繭,想起自己剪斷細繩縫在他脖套中的四面佛佛牌,竟終究沒能保他萬全。
正出神,屋門忽然被敲響,宮中規矩的三聲,很輕。
胡翟走去開門,見到來人,不由微微一怔。
長廊上斜灑一片清霜,將女子眼角紋路映出淺淺的陰影。未料此次寺廟一行,竟為她眼角眉梢平添了許多和氣。
她蹙了蹙眉,緊抿下拉的嘴唇仍顯出些許倨傲,“聽阿秋說,是你求王爺將我放出來的。”
已是這個時候了,她的妝發卻毫無瑕疵,仿佛才剛起床一般。
“是,”胡翟沒想糾正她這個‘求’字,面色坦然,“您放心,我并沒有別的意思。”
他直接大大方方地攤到了明面上說:不必過慮,他沒想趁機報復。
玉嬤嬤精明一世,頭回連下馬威還沒放出來便被對方堵死,眼中禁不住掠過一抹詫異。
她盯著青年澄澈見底的雙眸,幾番斟酌,面色終于軟化,“子嗣之事……宮中既然已立長子,雖不合體統,我也只能相信王爺的判斷。”
“況且此次前赴雪原,你的真心也可見一斑。”
胡翟一怔,忍不住提起唇角笑了笑,沒有點破她的虛勢。
他目送著玉嬤嬤一步一步消失在長廊拐角,心里忽然被輕輕觸動。
叱咤內宮這么多年,玉嬤嬤不想叫別人瞧見自己大夏傾頹,于是便擇了這個深夜來找他。
如今她被削去官職,內心該是多么落寞呢。
不過又轉念一想,總好過余生青燈古佛,老來無人照養。
睡過很長一夜,胡翟第二天就開始了照顧病患的生活。好在江奕涵也根本不是讓人操心的,多苦的藥都喝,多疼的按摩都忍,躺在床上批奏折的間隙還不忘了和胡翟調戲兩句,完全忘了自己發燒時還和招魂般不停叫胡翟的名字。
三月中旬,正是嘉裕最有名的私塾——朝龍書院開學之日,到了下學的點,脆亮銅鑼一敲,片刻后,無數背著書袋的小豆丁像下餃子一樣撲通撲通跳下石階,爭先恐后地往書院門口跑來。
眼看著其他爹娘都接到了孩子,胡翟忍不住踮起腳尖,翹首以盼屬于自己家的那個。
可直到人群都走得稀稀落落,他也沒見江澤的人影。
胡翟剛想進去瞧一瞧,就見教書先生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拎著最后倆小豆丁走了出來。
江澤一看到胡翟,眼睛刷地亮了,連聲咋呼:“爹爹!爹爹!”
教書先生露出非常頭痛的表情,幾步走到胡翟面前,“可否借一步說話?”
避開孩子,教書先生低聲道:“江澤今日在習字課上弄撒了林一的墨臺,叫他拿了零蛋。”
“怎么會呢?”胡翟有點著急,趕緊替江澤辯解,“他……他不一定是故意的。”
先生重重嘆了口氣,山羊胡隨著氣息一顫一顫,模樣很是苦惱,“若不是我親眼看到,也實在沒法相信四歲的孩子竟敢欺負六歲的……”
兩人不約而同地扭頭看去。
兩個小豆丁站在一起,江澤明明比身旁那孩子矮了許多,誰能相信就是他把林一欺負得雙眼通紅。
林一很瘦,兩條細胳膊抱著書袋,雪白的衣袖上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臟污墨水。眼下,他可憐得像朵無依無靠的菟絲花,怯怯地盡量離江澤更遠些。
江澤察覺出他的小動作,立刻兇神惡煞地呲牙道:“你不要動!”
林一被他嚇得猛一哆嗦,呼吸急促、渾身緊繃,似乎恨不得下一刻就昏過去。
教書先生對著胡翟攤開雙手,像是在說:你瞅瞅你兒子吧。
“澤澤是第一次接觸同齡的朋友,可能不太會和他們相處。我回去會再好好教導他的,”胡翟咬了咬嘴唇,“給您添麻煩了。”
回家路上,江澤還是那個可愛機靈的小鬼頭,一邊吃著冰糖葫蘆,一邊繪聲繪色地給胡翟講他今天習字課拿了頭等。
他明顯比普通的孩子更聰慧,自從能說話便開始識字背詩,簡單的算數也不在話下。讓江澤和其他孩子一起上私塾,這事是江奕涵和他共同決定的,可是現在看來,江澤似乎并不能適應……
他晃了晃自家兒子緊緊牽著他的小手,“澤澤可不可以告訴爹爹,林一的衣服是怎么臟的?”
“那個是,我……我碰了他的墨臺,”江澤咔嚓咬掉最后一口糖碎,大大方方承認,“因為先生說他寫得是最好的,才不是呢。”
他打小在宮里長大,唯一勉強算得上同齡的就是幾個小丫鬟,可她們都聽話得很,見了他也只會笑。
但林一不同,林一本來什么表情也沒有,可后來哭起來的樣子卻很有趣。他說話聲音就小,哭的聲音更小,只有肩膀在微微抖動,像只被餓狼窮追不舍的小白兔。
還是吃不起草、特別瘦的那種。
江澤想到明天也要上書院,已經有點興奮地雀躍起來。
如果能看到兔子更多的表情就好了,他這么想著,最好是氣急了咬人那種!
“真的,我覺得澤澤不太對勁,”胡翟邊給江奕涵擦背邊低聲道,“有點……壞。”
雖然早知江澤聰慧過人,但對欺負其他孩子這件事無師自通可不是什么好事。
“嗯,”江奕涵流暢的背肌線條微緊,略一沉吟,“男孩兒皮點也正常,再觀察兩天看看。”
胡翟應了一聲,“擦完啦。”
他幫江奕涵翻過身來,把帕子擰干,剛要彎腰端盆子,忽然被江奕涵捉住手腕,“有個地方感覺沒擦干凈。”
胡翟一愣,困惑地上下打量,“哪兒?”
江奕涵干燥的手指捉住他皓腕,慢吞吞從胸前移到臍下三寸,“這兒。”
剛剛擦完澡,江奕涵還沒套上褻衣。胡翟的指尖從他仍帶著濕氣的肌膚上游走過,忍不住瑟縮。
利落的線條和肌肉之下,隱藏著仿佛能將他毀滅的力量。
他努力保持清醒,搖了搖頭,提醒道:“世子,你的腿。”
“用不著腿,”江奕涵說,“上來。”
胡翟完全不知道事情怎么演變成這樣的。
明明他只是在體貼地照顧傷到腿的夫君,怎么不知不覺就騎到了夫君的腰上……
(略)
第二天江澤上私塾前,胡翟渾身酸軟地掙扎起床,把一件用春季新布做的短袍疊好放進了他書袋中,并且三令五申,“要親手交給林一!”
江澤答應得好好的,實則一路上都在邪惡地計劃著要怎么做才能把林一惹怒。扔到頭上?給了他再倒一次墨水?在胸前撕兩個洞再給他?
他絞盡腦汁思索了一路,結果到了學堂才發現,林一根本就沒來。
【省略部分鏈接在weibo記住作話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