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拂波,三輛馬車停在沿海路邊,馬身上佩的螺鈿細光反照,稍不注意便晃了人的眼。
“別送了,您就好好在這享受吧。我等既無福消受,就先回去給王爺當牛做馬了。”
敬子辰一把掀開車簾,手指細長,眼里冷冷淡淡的,好似覆了一層寒冰。這樣熱的天氣,他仍舊穿著窄袖烏袍,只露出一截蒼白的脖頸。
“子辰,你這個嘴,”江奕涵一笑,“饒了我吧。”
“呸,誰跟你回去做牛做馬,我可是回家看老婆的。”魏朗燁懶洋洋地翹起腿,皺著臉往門口看了一眼,“顧秋怎么還沒出來?”
“小秋,你怎么總是耍些大小姐脾氣呢?”顧安輕蹙眉頭,一向清俊溫和的面上也難得浮出幾絲惱怒,“我說過多少回了,你和王爺本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這么強求又能如何?”
“哥哥你根本就不懂!”顧秋坐在收拾了一半的行囊旁不停抹著眼淚,“人的心都長不成相同兩半,他偏向胡翟更多些我也不在乎,只要能一直待在王爺身邊就滿足了!”
“小秋,你才見過幾個男人?后面的路還長著,怎么倔成這樣?”
一陣窸窣,片刻,屋里只剩女子細微的抽泣。
半掩的門扉被輕輕敲響,胡翟垂著眼探出頭來,輕聲道:“馬車要出發了。”
“好。”顧安嘆了口氣,“小秋快些收拾吧。”
他彎腰拾起方才被胡亂擲在地上的衣衫和飾物,一一放回包裹中,轉身離開。
等顧安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轉角,顧秋立刻紅著一雙眼瞪向胡翟:“怎么,你這是來耀武揚威了嗎?在王爺耳邊吹風算什么本事!”
“我沒本事,至少不會被哭哭啼啼地趕走。”胡翟本就因著正午時分聽到的那番對話心煩意亂,忍不住直接垮了臉,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條。
顧秋沒料到他竟會頂嘴,惱恨地咬緊牙關站起身來,“是啊,你陪魏鶴銘睡了這么久,還能照舊爬上王爺的床,真是了不起。”
“我——”
胡翟心底忽然一沉。他的確常常和魏鶴銘睡在一張床上,但是……有沒有做過那事呢?
做過嗎?還是沒做過?
如同在萬千破碎而混亂的記憶碎片中胡亂打撈,他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對位的那一塊。
反駁的話瞬間消失在喉嚨,毫無底氣。
顧秋看出他的躊躇,忍不住冷笑一聲,剛想走近再說幾句,窗外忽然傳來了魏朗燁的大喊。
“熱死了——!快點啊——!”
顧秋頓了頓,胡亂將包裹系上,重重擦著胡翟的肩膀走出門,聲如冷箭:“你就是臟。”
——你就是臟。
胡翟毫無防備,肩頭撞在門上,鈍鈍的疼痛。
窗外燦陽爛漫,他卻感到一陣冷意森森地從腳底漫上來。
是了,昨夜氣氛旖旎,江奕涵怎么也沒有停下來的理由。他的確沒想到這一層,不代表著江奕涵也沒想到。
他茫然地握了握拳,惱恨記憶全部成了殘簡斷章,斷斷續續地根本連不起來。
深深的無力感。身邊的一切都好像在悄無聲息地崩塌,他卻陷在旁人勾織的網兜中難以自拔。
五日后。
珠圓玉潤的黑棋落子,在積雨的棋盤上激起一圈小漣漪。
天色陰沉,遠處濤聲陣陣,急雨之下,白浪更加狂暴地吞噬金沙,翻騰起陣陣海風。
“我輸了,欠你任意一個要求。”
胡翟打眼掃過一圈密密麻麻的棋盤,嘆了口氣,把白子丟回盒中,撐著頭看向廊外被急雨打彎的一池荷葉。
有紅白相間的鯉魚在葉下慢慢吐著泡泡,優哉游哉。
“那就先欠著吧。不是還想翻盤?”江奕涵看著他笑,“沒事,起碼下得比之前好多了。”
胡翟仿似沒聽見一般。他想,他就是那只鯉魚,江奕涵就是那片荷葉。若不是偶然一躍,悄悄窺見天色,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頭頂的荷葉承受著多么兇猛的雨勢。
泥香濃重,入目植株都顯出異常的生色,綠而油潤。有雨滴被風吹斜,紛亂地落在廊檐,滴滴答答全部連成水線。
“好濕……”胡翟喃喃著,回過頭來看著江奕涵,“挨著海,一下起雨來就很潮。”
他有意無意掃過江奕涵盤起的右腿,微微垂了眼睛。
“難受的話就回里屋吧。”江奕涵將棋子分別收好,溫聲道,“今天有想起什么嗎?”
雖然顧安說過停藥后記憶便會漸漸恢復,可江奕涵總不放心似的,每天都會問一問。
“有,”胡翟站起身來,“想起了章亭昀……還有穆皇會。”
江奕涵一頓,閉了閉眼,“姐姐如今埋在玉影山腳的秋千下,穆遠賀說那才是她最喜歡的地方。”
他們已經很久未提起過江葉云。那個清淡如白蓮的女子,就像她遺書中所說的那樣,已經成為了塹北的太陽,日日照拂著這片曾深愛過的土地。
塹北幾乎家家戶戶里都奉著她的牌,她是塹北的根基,塹北的大地蘊著她濃厚的鮮血。
兩人回到內屋時,奶媽正單手抱著魏天澤,忙著攪拌一碗米糊糊,大概是他的晚膳。
“我來抱吧,”胡翟伸出手來,“澤澤,來。”
小手小腳的小生命,當他撲騰著雙手沖你笑的時候,讓人心都要化了。
胡翟貼貼他的臉,又被他吧唧糊了一臉口水。
才抱了一會,魏天澤忽然開始扭著身子要擺脫他。以往胡翟每次一抱他,他要不樂得不行,要不很快就能舒服到張著嘴睡著,還從來沒有這樣過。
江奕涵接手抱過去,動作顯出幾分僵硬,他反倒掙扎得更厲害了。
“這是怎么了?”
胡翟蹙眉繞著他看了看,狐疑地仰頭嗅了嗅,“不會是……拉了?”
“您這么一說,我上午真忘了給他看尿布了,”奶媽慌里慌張地跑過來,“大人,我這就去給他換……”
別的小孩子拉了、尿了、不舒服了都會哭,魏天澤卻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有時候尿濕了,萬一沒隔一段時間看一次,他可能會濕乎乎地包上一天。
胡翟看了看那碗米糊,微微嘆氣,“不用了,我來吧,你先給他弄飯。”
先把大話說出來了,可當他們把魏天澤攤在床上,掀開尿布后,胡翟有些窒息。
江奕涵更是咬牙退了兩步,半晌,堪堪擠出三個字:“……這么多。”
魏天澤露著整個小屁股,翹著兩條小短腿,咧著嘴笑了起來。
“沒事,沒事……”胡翟憋著氣自我催眠道,仔仔細細地給他擦過兩遍,“把新的尿布給我吧。”
房間里的空氣似乎被極度壓縮,只剩下了稀薄的一點。
胡翟學著之前看過的樣子,先把尿布折疊成長長一條,兩端用布帶捆上,正要往魏天澤腰上系,忽然注意到他臀|縫中間點點紅色。
“這是什么?”胡翟微微扒開那兩瓣軟肉,“世子,你過來看。”
注意到胡翟嚴肅的神色,江奕涵面色一僵,堪堪把“不必”兩個字咽回去,跟著彎腰仔細看了看。
“大概是起痱子了,叫顧安弄點米粉敷著就能好。”
原來方才魏天澤也不是掙扎,只是因為太癢所以在胡亂磨蹭罷了。
“澤澤連難受都說不了,哭都哭不出……”胡翟咬了咬嘴唇,“要是今日沒發現的話,他不知要這樣癢多久。”
“會好的,”江奕涵攬住他肩頭,在他鬢角吻了吻,“雨也快停了。”
換上新的尿布后,胡翟把魏天澤抱了起來,忽然感到有些奇怪。眼下,江奕涵摟著他,而他,抱著魏天澤……?
胡翟別扭地活動了一下肩頭,胸前驀然泛起點濕意。
他低頭一看,愕然發現魏天澤的小腦袋正湊在他胸前吮吸,嘴里還吧唧吧唧的,格外帶勁。
“澤澤——!”
不敢置信的叫聲中摻著江奕涵低低的笑,“他是真餓了。”
一頓飯吃得胡翟羞憤欲死,衣襟上還留著兩處規則不一的濕痕,很是對稱。
到了傍晚,雨勢果然減停。用完晚膳,和顧安一起給魏天澤的小屁|股撲了撲米粉,無所事事的一天就這么結束了。
睡前胡翟仔仔細細泡了個澡,還故意耽誤了一會——江奕涵每日都要趁著這段時間療腿,他不想揭穿。
上樓時,房間中果然還縈繞著些許淡淡的苦藥味,而江奕涵坐在床頭,笑容一如往常:“坐這兒,我給你梳梳頭。”
胡翟盯著他嘴角的弧度,沉默了一會,走上前去乖乖坐到他身前。
發梢還在滴著水,江奕涵很耐心地為他擦干,手指從他細密的發絲間穿過,陣陣酥麻。
胡翟不止一次回憶起江奕涵為他抹發油時的場景,時而是在庭院中,時而是在軟榻邊,時而是在花樹下……
那時候他的頭發又枯又黃,丑得像只小毛猴子。
他任由江奕涵隨意擺弄他的頭發,直到它們再次變成了一匹柔軟的黑色綢緞。
熄滅蠟燭時,他特意把窗戶全部閉嚴,躺到了外側。
江奕涵一怔,自然而然地去了里面,從后攬住他的腰,試探地輕輕從他褻衣衣擺中探進去。
他的目標很簡單,每一天,每一夜,他們至少都要變得更親密一點。
胡翟僵硬了片刻,仍舊保持著背后一點距離,不動聲色地將那只手按住。
他用力咬了咬下唇,難堪道:“早點睡吧。”
半晌,背后的人應了一聲,仍舊將手搭在他腰側,這回則一動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