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點燈的房里,從木窗望出去便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月海,白浪卷沙,濤聲入耳。
如此良夜美景,天時地利,好像不發生點什么,都要對不起這片景色了。
門閂在身后咔嚓一聲落下去,聽得胡翟渾身發僵。如果他化成只兔子,此時鼻翼翕動的速度大概能扇起一陣細風,些許風吹草動都要將他驚得原地一蹦三尺高。
所以當江奕涵的手將將伸過來,他早已腳底抹油地逃到了窗邊。
胡翟和江奕涵隔著一張大床無聲對視,房間里靜謐得可聞針落。海面上的點點波形亮光映在屋頂,像有大魚悄無聲息地擺鰭游走。
下一刻,兩人同時開始動作,一個追,一個竄,胡翟仗著身瘦體薄,像只滑溜溜的小蛇,在椅子、梳妝臺、書架間靈活游走,把一出秦王繞柱演得活龍活現。
眼看著江奕涵追不上,他忍不住邊溜邊露出孩子氣賊兮兮的笑。
江奕涵看著有趣,懷著純粹逗弄的心思不緊不慢陪他繞了兩圈,最后耐心殆盡,輕輕松松地守株待兔,一把將人摁在床上。
簡直是毫無懸殊的捕獵,胡翟一下子被壓進柔軟的被褥中,動彈不得,再也笑不出來了。
江奕涵撐著下頷,笑吟吟地睨住他,“不跑了?”
胡翟微微喘著氣,趕緊舉手投降,認清大王。
“那……做點舒服的事吧。”江奕涵輕聲在胡翟耳邊咬字,手不知何時已經搭上了他的衣襟,眼看馬上要探進去。
“等等——別!”胡翟腦子里亂哄哄的,驚慌失措地扯住他,“我,那個,我還沒準備好!”
他兩只手都用來攔江奕涵,像松鼠緊緊抱著要用來過冬的松果。
“不用準備,我們做過很多次。”江奕涵勾了勾他的下巴,笑得懶散,“而且我會慢慢來的。”
慢慢來,慢慢來什么慢慢來……
胡翟欲哭無淚。他雖然心里知道遲早得有這么一天,但也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快啊!
而且在這種事上慢有什么用,應該從互相暗生情愫開始,慢慢培養感情才對吧?
算了,兩個男子睡了又不會掉塊肉,再說之前也做過很多次,雖然他全忘了……
衣襟被扯開了,胸前癢癢的。
胡翟咬著牙閉著眼,一副要英勇就義的樣子,兩條小腿本來是放松地垂在床邊,現在已經伸得繃直,僵硬得像個木頭人。
耳邊卻聽江奕涵輕笑一聲。
他修長的手指勾著胡翟脖子上那枚佛牌,慢悠悠地將它拉了出來。
“其實嘉綏山上根本沒有一千層石階,佛牌也沒能夠保你平安。”他別開身子,摩挲著牌上虔誠合手的四面佛,微微嘆息,“拿血作釉,求什么天神圣佛都沒有用,管他僧面佛面,還不如我親自護好了你。”
凝神細看,那層佛面果然在月色下顯出淺淺的紅,許久不暗。
——竟是世子的血!
胡翟一怔,呆呆地扭過頭看著他,兩人面對面躺著,瞳孔中印著同一片透藍的月和水。
記憶恰時層層漫疊而上,南皖城的夏日花開如海,螢火蟲下輕輕一吻,海浪將象牙白的細沙浸潤腳趾……
那時的他們如此純粹,衷愿天上人間,千年萬年。
好在如今走過千山萬水,仍然能在此時此刻躺在同一張床上,聽著同一聲海浪,吹著同一陣夜風。
“宮中不能長久無主,明日敬子辰他們要先回王城,我陪著你在砂水多待一陣。慢慢來,等你的記憶全都恢復,我們再回去不遲。”
“慢慢來,好事多磨,我會一直等你。”
他眼里盛著最溫柔的堅定。胡翟聽到自己伴著海浪的心跳,怦怦,砰砰砰,是世間最喧囂的鼓噪。
“再給我一點時間,”他迎上那目光,緩慢地眨了眨眼睛,“我會全都想起來的,所有所有……我保證。”
這樣澄澈的月色下,再糾結太多未免俗氣。自然而然地,胡翟主動湊近,萬籟俱寂皆成韻,蝴蝶輕盈振翅,白浪托捧碎月,情深鑄成一吻。
云山千疊,胡翟感覺自己暈暈乎乎地從軟榻飄起來,升上去,做了好長好長時間的夢。
晨光落在眼皮上,睫毛輕顫,還沒等睜開眼睛,有淚水先滑落而出,濡濕鬢角。
他是一只半空不滿的記憶容器,沒有選擇的權利,而今天的填充物偏偏是苦澀的。
醒來時被江奕涵摟在懷里,不愿驚動他,只這樣靜靜地躺著。
淡金的晨光鋪滿大床,將每一絲柔軟褶皺染上清淺的暖意。
整個青春期都是與江奕涵睡在一起,因此他們的姿勢十分契合,一個包納著一個,像海流攜裹著小小貝殼,毫無嫌隙。
昨夜江奕涵一開始還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不會讓他尷尬。睡著睡著,不知是誰向誰靠近,自然而然便貼到了一起。
好像自然而然的四季規律,他們本該就這樣合在一處。
最近江奕涵似乎很疲累,不知過去多久才終于悠悠轉醒。
他微微睜眼,聲音低沉而沙啞,“怎么這么早。”
“……昨晚做夢,我想起自己離開你的時候了,”胡翟倚在他的肩頭,聲音逐漸低下去,“真是個噩夢,對不起。”
他愧疚,但不后悔。一個陷在泥沼中的人,怎么能肆意伸出手去扯別人的腿腳,讓一身白袍的人也沾污染穢?
半晌,江奕涵才輕聲道:“是啊,我算給你那一句‘恨’徹底烙下傷了。”
他的手指在胡翟發間穿梭,有一搭沒一搭捋著他的鬢發,“你人走了,還要在夜夜夢回時折磨我。所以我假扮古州王前來一報還一報,也不算小人之心吧?”
從十三歲到二十歲,整整七八年的時間,無論為了什么,這一句恨實在如剜心之痛。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后針,最毒的砒霜,通通抵不過那一刻靈魂被撕成千片萬片。
“不算……”胡翟訥訥地垂下眼睛,“你想怎么折磨我都成。”
“嗐,不折磨,”江奕涵像撫摸小動物一樣捋捋他的后頸,“拿你的下半輩子賠便足夠了。”
他原本想,如果胡翟恰好記不起這一段,他也不會再提。只當是他信了那個可笑的借口,自己畫地為牢。
兩人在床上親昵了一會,出門時恰好撞上顧秋,只有江奕涵的臉色一如往常。
下樓時,顧秋走在他們身后,胡翟如芒在背。
敬子辰他們吃過午膳便要出發,坐在桌角的魏天澤一看到胡翟幾人下樓,興奮地舉著小胳膊用力拍桌子,直接把魏朗燁手側的茶杯咣啷一聲震下來,袍角全淋濕了。
“我他娘——我今早剛晾干的袍子!”魏朗燁連連哀嚎著站起身,“小祖宗,我真是上輩子、上上輩子都欠了你的!”
然而魏天澤已經在胡翟懷里趾高氣揚地瞪著他了。
押角坐的敬子辰懶洋洋翻一頁信件,閑逸地抬起手碗飲了口茶,“誰讓你放桌沿邊?還朝著小孩耍起威風了。”
最后一個熱熱鬧鬧的早晨,以魏天澤送行的“黃金”畫上句讀。
午膳后,幾人收拾著包裹下樓,阿碧將昨日準備好的水果取了出來,玉橘、雪藕、冰桃,還有從井中剛撈出來的涼西瓜。
只需拿刀刃切入三分之一,墨綠的西瓜自個兒就咔嚓一聲裂開了,紅熟甜蜜的瓤,特有的涼意幾乎能順風沁入發絲。
顧安和世子還在樓上談事,阿碧特意當著顧秋的面將一碟水果塞進胡翟手里,叫他送上去。
看著顧秋那一瞬間黑下來的臉,胡翟簡直揚眉吐氣。
大家都在樓下鬧騰,二樓明顯安靜多了。江奕涵的屋門開著一條細縫,胡翟才端著碟子走到門口,便聽到里面傳來兩人低低的談話聲。
“王爺的意思是,讓顧秋也跟著?”
“嗯。之前我便直言拒絕過她。如今小翟回來了,我更不可能任由她在周圍亂轉。昨晚,你也看到了。”
“是,”顧安輕嘆了一口氣,“我也說過她許多次,可眼下小秋也長大了,有主意的很。如今到了出嫁的年齡,也只癡癡地一心撲在您身上。”
半晌寂然,只聽風過門廊,還有某些器物清脆碰撞之聲。
江奕涵的聲音染了些沙啞:“當年我在宮中時只想獨善其身,若不是小翟苦苦哀求,說不定我根本不會停下來看你一眼,更別提救下你們兄妹二人。”
“……我明白了,王爺,”顧安低聲回答,“一會我便讓她去拾掇包裹。”
胡翟倚在門邊靜靜聽了許久,以為這場對話算是告一段落,剛要把水果端進去,忽然又聽顧安道:“王爺最近還是不要逞強的好。昨日先是走了這么久,晚膳又吃了海鮮類發物,腿疾已有再發之勢……”
胡翟悚然一驚,猛地探出頭去,視線一下子被地上那團血淋淋的紗布扼住,忍不住愕然地微微發起抖來。
“不礙事,我自己清楚。”江奕涵的聲音微微沉下去,像半溺入水中一般,“起碼……趁著還能走的時候多陪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