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便能聽到海浪的聲音。那么長的一條路,只有驛站門前掛著兩盞明亮的燈籠,等待仍未歸來的旅人。
回憶來得猝不及防。幽閉的小院,東風府三個大字被白燈籠映得凄凄慘慘,門口的親宮衛橫眉冷對,懷里還揣著快要完全失溫的飯盒,記得要給世子洗袍子……
胡翟猛地搖了搖頭,恍然驚醒,雙眼酸澀。
江姐姐離開后,那段不見天日的時光究竟是靠什么咬著牙捱下來的?
坎坷的太多太多,好在他們彼此依偎,其中一個倒下了,另一個也可以抵住寒風冷雨。
他忍不住握緊了江奕涵虛虛牽住他的手,卻是一怔,“……很熱嗎?”
傍晚的海風涼意沁脾,可指腹卻觸到了些許濕膩。胡翟抬頭一看,這才發現江奕涵額角也有細密的汗意。
“有點!苯群瓲科鸫浇菦_他笑了笑,“沒事,前面就到了。”
昏暗的夜色下,胡翟沒有看出他面色竟比平常還要蒼白許多,只當他是累了,伸出手將盛魚的小陶盆抱在了懷里。
回到驛站,大堂里燈火明亮,熱鬧一片。
魏天澤正在地上手腳并用地爬著,兩瓣白花花的小屁股在露襠褲中左搖右晃,飛快地朝著一枚陶響球沖刺。
兩人進門時,正好擋在他的“征途”上。
魏天澤氣呼呼地一手摁住面前的靴子,使勁仰起頭去看這根擋路的柱子,可惜他小得像個面團子一樣,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看到胡翟的下巴。
對面拿著陶響球的魏朗燁伸手猛搖,“澤澤大王,看我,看我!快爬,爬。!”
可惜胡翟已經按捺不住雙手,兩眼放光地把魏天澤抱了起來,在他臉上輕輕香了一個。
魏天澤咧著米粒似的小乳牙笑起來,沒有聲兒的。
“朗燁兄,殘香燃盡了,他還沒拿到陶響球!币慌缘木醋映介e閑地將書冊合上,“你輸了!
“這不算!”魏朗燁哭喪著臉爬起來,“突發情況——”
“我的袍子就拜托你了,”敬子辰面色清閑地從他身旁走過,充滿鼓勵意味地拿手背輕輕拍一下他肩膀,“記住,不要和那件沾了尿的一起洗。”
魏朗燁欲哭無淚,扭頭對著胡翟懷里的小人兒拱了拱拳:“您可真是我魏家的祖宗!”
顧安他們一群人都笑起來,小玉一個勁地咯咯,像要下蛋似的,連靜靜站在旁邊的阿碧也忍俊不禁。
“王爺怎么買了這么多小龍蝦?”顧秋適時湊上來接過江奕涵手中的小盆,“我去炒,這幾日跟著驛站的嬤嬤學了不少呢!
“看著新鮮便多買了些,”江奕涵放手交給她,“等我換身衣服也過去!
兩人隨意討論了幾句晚膳的菜式,看著簡直像平常人家新婚燕爾的小夫妻一般。
胡翟心里警鐘大作,沒注意被魏天澤吧唧一口口水襲擊在臉上。
江奕涵上了樓換衣袍,顧秋提著小龍蝦,笑瞇瞇地瞅了胡翟一眼,款款向后院的小廚走去。
他還站在這、喘著氣、看著呢!是可忍,孰不可忍?胡翟終于有點惱了,很快把魏天澤交還給奶媽,跟在顧秋身后進了小廚房。
他梗著脖子:“我也來搭把手。”
——在我眼皮子底下二人獨處,想都不要想!
“算了吧,”顧秋洗過手,輕飄飄看他一眼,“你會做什么?”
“什么都能做啊,”胡翟不服氣,把袖子整整齊齊挽上來,“難道只興你做飯嗎?”
顧秋微微一笑,“好啊,那你先把這些小龍蝦處理了吧!
盆子里鮮活的紅色小龍蝦們聽到點名,愈加瘋狂地爬動著。
“用小刷洗一洗,抽掉蝦線,你應該會吧?”顧秋將兩只狼皮手套遞給他,“小心些,別鉗到手!
胡翟強撐著答應,頭皮發麻地接過來,卻聽顧秋下一句道:“要不王爺又要為了你費心!
她口氣冷淡,說完便轉身去處理鯽魚。
胡翟立在原地捏著那兩只柔軟的手套,嘴里有些發澀。
是了,顧秋沒說錯,記憶中,世子總是單方面地為他付出。無論是偷偷將他藏在宮中養大還是幫他復仇,抑或治他的口齒,從閑云樓中將他抱出,送他親手打磨的簪子……
此間種種,繁雜到無法一一細說。
小龍蝦清洗起來不費勁,拿刷子仔仔細細刷過便是了,最難的是蝦線,細細一條,胡翟把蝦殼子都扒了一半還揪不出來。
他又不愿意問顧秋,自己悄悄折騰了半天,摳得手指都痛。結果還沒收拾出幾只,江奕涵先進來了。
“怎么做這樣的活?”江奕涵顯然有些怔愣,很快便伸出手來,“給我吧!
“不要!我能做。”
胡翟和自己賭氣,硬邦邦地轉過身去對著墻繼續摳小龍蝦殼。
“龍蝦都要活生生痛死了。”江奕涵掐一把他沒多少肉的面頰,拿了只龍蝦湊過來,“你看,從尾巴中間掰一下!
胡翟面上犟著,實則偷偷用余光瞥江奕涵手上的動作,幾次練習后,果然很快便抽出了一根完整的蝦線。
他驚喜地拎起來給江奕涵看:“你看!好長!”
“嗯,長。”
激動過后胡翟才注意到江奕涵臉上含笑的神情,頓時窘迫,慢吞吞地收了手,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不就是根蝦線嗎,幼稚不幼稚……
江奕涵怎會看不出來他在想什么?下一刻便湊近了溫聲道:“小翟可以和從前一樣多撒點嬌,我很喜歡!
距離太曖昧,親眼看胡翟耳朵上細小的絨毛都根根炸開,江奕涵才滿意地低笑一聲,扭回頭繼續清洗帶細沙的花蛤。
這么大的人了,不害臊!不害臊!胡翟兩只耳朵紅通通的,瘋狂腹誹。
他心眼大得很,轉眼就把顧秋的事忘到了腦后,直到大家坐在一起吃飯時才堪堪記起。
起因是一碟放了辣子爆炒的花蛤。那香味,方圓五里估計都能聞到,剛端上桌上還滋滋地響。
眼看著魏朗燁一筷子好幾個,胡翟萬分垂涎,可惜他才剛展露出一點想吃的欲|望,江奕涵便輕咳了一聲。
“……”胡翟委屈巴巴地收了筷子。
對桌的小天澤正坐在奶媽腿上用小勺喝著米湯,還能給他聊作慰藉。
除了螃蟹他最喜歡的就是花蛤了,偏偏某人還放這么多辣子炒,只有他不能吃!
“先吃點蝦爬,”江奕涵淡聲道,側了身子阻隔他幽怨的目光,“蘸點醋,也很鮮!
蝦爬身上細小的刺處太多,稍不注意便會扎得手指流血,他卻扒得極快,不多時便擺了整整齊齊一碟蝦肉在胡翟的盤子里。
胡翟目瞪口呆,又見他利落地拆解一只大蟹,從頭至尾有條不紊,連腿肉都會耐心地磕出來。
耳邊熟悉地嗡一聲響,胡翟恍然回憶起那夜家宴,江父和江母慈祥的微笑,而江奕涵便坐在他身旁,也是這樣手指紛飛地為他處理海蟹。
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世子能這么熟稔地處理海鮮了呢?
明明他向來不喜這些腥膻之物的。
想著想著,眼眶竟然有些發熱。
“快趁熱吃了,”江奕涵注意到他在分神,屈指敲敲桌子,“涼了要腹痛。”
“嗯!”
胡翟趕緊埋頭苦吃,專心到江奕涵什么時候離開的都不知道,還是顧秋說話他才抬起頭來。
“王爺怎么還下了面?”
顧秋就坐在右側,剛要伸手去接便被江奕涵云淡風輕地避了過去。
“只給小翟下了一碗,辣的花蛤他吃不了!
他將花蛤面妥帖地擺在胡翟手側,細心地挑了挑白面,以防坨住。
胡翟沒想到竟會柳暗花明,激動得都不知怎么好了,刷刷夾了好幾個最肥嫩的花蛤到江奕涵盤子里,以表謝意。
明明所有的花蛤她都一口氣放了辣子炒進鍋里……那這面中滿滿的花蛤,難道是王爺早就提前拿出來的?
顧秋看著江奕涵的側臉,心里忽然起了一點寒意。
她只當一切做得無人知曉,殊不知那些自作聰明的小伎倆,早早就被人看穿了。
顧安在一旁抿了口茶,不動聲色地蹙了眉。
飯后,胡翟又自告奮勇幫著刷了好些碗,又在小院里兀自逗留了一會,邊趕蚊子邊聽著大堂里漸漸安靜下來,這才像做賊似的悄悄溜了進去。
怎料到江奕涵本就專等著他,將他截在昏暗的木梯轉角,長腿一邁,生生擋了去路。
眼看胡翟滿臉驚慌,他不慌不忙道:“昨日是讓你適應,說好的,今晚總該睡一屋了!
胡翟怯怯道:“這么熱的天,不必非要睡在一起吧……”
“哦?”江奕涵眸中滑過一絲沉色,“我可聽小玉小環說,你在宮中常常與魏鶴銘同床共寢!
“那不一樣——”胡翟下意識地反駁。
江奕涵薄唇緊抿,不說話了,只用一種能將人扒皮拆骨的表情看著他。
胡翟猶自垂死掙扎:“我……”
不等他說完,江奕涵直接伸手牽住他的腕,這回換了不容置喙的口氣:“睡一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