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的午后,暖風微醺,陽光金暖,一串洗濯剔透的貝殼在廊下輕擺,碰出輕碎的脆響。
走廊一側的推拉門緩緩拉開條細縫,胡翟露出半張臉來,警惕地四下打量一圈,確認沒有任何人出現。
他扭頭緊盯住那串貝殼,暗自磨了磨牙。
掛哪兒不好,偏偏就掛在世子門前?我可忍整整一天了!
胡翟連鞋子都沒穿,躡手躡腳地鉆出屋子,餓虎撲食般猛地跳起來揪住了那串響個不停的貝殼,將它一把從掛鉤上扯下來。
哼哼!奸計得逞,他咧了咧嘴角,正要把貝殼揣進兜里,身后卻驀然傳來一道疑問的聲音。
“你在干嘛?”
像被定在原地似的,胡翟僵硬地回頭,直接和雙臂環抱的顧秋對上了眼,寒毛乍起。
……這人怎么和鬼一樣啊,胡翟頗為心虛地想,走路都沒聲響的。
天藍海清,遠遠地凝作蒼茫一線,連風都攜著清涼的水氣。
“我喜歡王爺。”
胡翟被對方坦然的告白嚇了一跳,一口沁涼的西瓜嗆在喉嚨里,好半天才緩過勁。
顧秋托著腮,沖虛空笑起來,“你大概不記得了,王爺是我哥哥的救命恩人,我在第一次見到王爺時便覺得他是天神般的人物,讓我和哥哥住的那個小棚屋都蓬蓽生輝。”
他不記得。
“說來好笑,當時哥哥總是有意無意地撮合我與你,殊不知我的心其實一直都在王爺身上,每次去東風府找你玩都不過是為了尋個借口去看王爺。”
少女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貌若懷春,笑意盈盈,扎得胡翟坐立不安。
“可是——他喜歡的是我。”胡翟抿了抿唇,絲毫沉不住氣地直接甩出底牌,“他說了會讓我做王后。”
或許不至于說是底牌,卻也實在是堪堪緊抓在手中孤注一擲的唯一底氣。
“沒關系,我這般身份,如果能做個側妃也很滿足了。”顧秋面不改色,早有預料似的微微一笑,“畢竟王室終究要延綿子嗣的。”
“側……側妃?”胡翟茫然地瞪大雙眼,手指不由自主地扣緊了木椅,胸口一片緊張的冰涼,“就像皇上那樣,會有很多娘娘?”
他簡直無法想象江奕涵的身邊……妻妾成群。
顧秋理了理鬢發,杏眼中盛著些許冰冷的憐憫,轉而輕輕嘆了口氣,“你當日一走了之,王爺簡直亂套了,好長一段時間消沉至極。有夜風雪交加,他錯聽到飛葉鳴叫,沒點燈便沖出門去,直凍得腿疾復發,好幾個月不能下床,日日針灸……”
“那時候,我可真是打心底地恨你——”
一陣紛亂聲忽從樓上傳來,踢踢踏踏地踩著木地板。
“救命——尿布!尿布都晾哪兒了!”魏朗燁捏著鼻子,咋咋呼呼地從梯子上一蹦而下,“大少爺又拉金子了!”
顧秋趕忙斂了表情,起身去拿晾在院子里的尿布。
胡翟面色蒼白地看了他一眼。
“你這是啥表情,你也聞到了對不對?”魏朗燁整張臉都扭曲著,“簡直太銷魂了,可以作暗器用,天下第一屎蛋子!”
正說著,奶媽已經把白嘟嘟的魏天澤抱下了樓來。
小家伙沒穿褲子,他發不出聲來,可兩條小胖腿使勁地撲蹬著,精神頭十足。
敬子辰跟在兩人身后慢慢踱下摟,立在魏天澤五步之外,一向清冷的面上浮出些許咬牙切齒的神色,“他倒是……拉爽了。”
魏朗燁又忍不住幸災樂禍:“敬大人,金子落到你衣服上那是榮幸,上好的云錦真絲,正好作擦腚布啊。”
敬子辰冷冷地覷他,面上忽而展露一個和煦柔軟的笑,出口的話卻頗為惡毒:“方才事出緊急,我也只能用你的外袍接圣水了。”
“什……不會吧,”魏朗燁嘴角抽搐,微微搖著頭,“不會是云姐姐給我壓了青竹紋,拿蘇合香熏了,又在袖口密縫的那件吧?”
敬子辰不答,僅輕輕一笑。
“你是想殺了我……”魏朗燁天崩地裂似的喃喃道,“完了,我完了……”
顧秋將干凈尿布拿回來,她還未出閣,一見魏天澤沒有穿褲子,趕緊羞著臉避開了。
奶媽環視一圈,只見敬子辰一臉避而遠之的嫌棄神情,魏朗燁和丟了魂一樣哭喪著,只有胡翟像個沒事兒人般坐在桌旁。
“來,”奶媽趕忙把魏天澤捧到他面前,“你抱著,我給他換個尿布。”
“啊?”胡翟剛從嘴里冒出一個毫無意義的疑問詞,對方已經把不滿周歲的嬰兒直接塞進了他懷中。
“別——我不會抱的!”
然而奶媽充耳不聞。
那么小那么軟的身體在自己手里,臉甚至還不如他一只巴掌大,胡翟一邊驚慌失措一邊不能亂動,瞬間整個僵得像個木頭人,生怕出了差錯把懷里這塊軟乎乎的奶豆腐磕碎了。
偏偏魏天澤還在他懷里調皮地亂蛄蛹,仰起頭來看打量這個牢牢抱著自己的人。
他瞪大眼睛看著這個仿佛被石化的男子,忽然嘴巴一抿,樂呵呵地笑了起來。
怎么形容這種感覺呢?千萬朵毛絨絨的蒲公英迎光飛起,隨著一聲鈴鐺的輕響,飛向漫山遍野的綠疇幽蘭……
好可愛——
胡翟一陣麻酥酥,感覺自己方才冰涼涼的心都全給他笑化了,恨不得在那白軟似奶糕的臉蛋兒上咬一口。
魏天澤身上的味道也是奶香奶香的!
魏天澤的眼睛與那人不同,眼角飽滿而微翹,看起來便有種讓旁人歡喜的力量,想來大概是繼承了娘親。
結果直到換完了尿布胡翟也不肯撒手,摟著魏天澤玩一只小撥浪鼓,興奮得臉蛋紅撲撲。
又過了大概半柱香時間,江奕涵才悠悠轉醒,下樓來看看這一副熱鬧的盛況。
“我原本還想著給他改名,現在看來也沒什么必要。”他邊說著,單臂將魏天澤撈起來逗弄,“我預備著到鎮上買些菜,你去嗎?”
胡翟見了他便有點悶悶的,正猶豫著,旁邊的顧秋已經湊了上來:“王爺,我也一同去吧。”
這招無心插柳的激將法著實用得不錯,胡翟一口便答應下來,就差原地蹦起大喊我去我去我去了。
傍晚的鎮上仍然十分熱鬧,街兩側掛著許多小燈籠,人流如織,鄰著海,集攤上各式海鮮仍然活蹦亂跳,便宜又量大,對胡翟來說簡直像進了天堂。
溫熱的風攜裹著淡淡腥氣,有人蹲在地上細細挑選一條更肥嫩的海魚,有人手起刀落萬分利索地分解螃蟹。在這兒沒有人關心你穿的是什么衣料,也懶得知道你是哪路高官,不在乎你有多么坎坷的過去。
黛紫色天際裹著一團一團絮絲般的云,在砂水,偏遠的海邊小城,雖不夠繁華,卻是在宮墻之中最渴望的平凡。
這里一大盆一大盆擺著讓人隨意挑選的海鮮,運入了宮中便是價值連城。
胡翟千絲萬結般囚困著郁郁寡歡的心都被這一陣陣風吹得散開來,被江奕涵溫暖的手掌包裹著,感到一種海龜埋在軟沙般安逸的舒適。
“姨母,這個怎么賣?”
江奕涵牽著他蹲下身來,看看小盆中靈活爬動的梭子蟹,拿手撥弄了一下。
坐在地上的老奶奶用手比劃了一個數,笑瞇瞇的:“少爺好眼光,這是下午剛撈的,盡是還沒產卵的母蟹,殼薄肉厚,一斤才兩三只哩。”
江奕涵溫溫一笑應下來,“是,鉗上掛花,蟹肉一定很嫩。姨母你看,這整盆我都要了,咱們拿這個數怎么樣?”
他笑吟吟地用修長手指比劃了一下。
胡翟蹲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誰敢相信,堂堂的塹北王爺竟會蹲在人聲嘈雜的街邊為了一盆梭子蟹還價。
同無數普通人一樣,他們從街頭并肩逛到街尾。蟹子,蝦爬,花蛤,蔬菜,小料……一樣一樣,直逛到暮色四合,華燈初上。
胡翟舀著一碗紅豆丸子,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很快便和那人拉開了一定的距離。
記憶中自己也曾做過無數次這樣幼稚的舉動,悄悄比劃兩人的個子,渴盼著什么時候才能把世子護在身后。
短暫的停歇,已經有人插|進他們中間的空隙中,將那抹挺拔的身形遮掩。
如果一直停駐,人海茫茫,他們很快就很湮沒。
忽地,溫暖的掌心重新包裹住了他。
“怎么在發呆?”
江奕涵一只手提著買來的東西,分出干燥的左手來緊緊牽住他,“一分神你就不見了。”
紅豆丸子甜甜的香氣彌漫開來,胡翟卻忽地鼻頭一酸,他直白地問出口:“世子,世子以后也會有很多妻妾和側妃嗎?”
與其糾結折磨,他情愿一刀來得痛快。
胡翟慢慢仰起頭來,眼底有孤注一擲的淚光。
沉寂。那些嘈雜的人聲全成了不值得留意的背景。
“不會。”半晌,江奕涵一字一頓地鄭重道,“我愛你勝過所有。因為你是這九丈世間,我失而復得的一個。”
胡翟只敢輕輕地吸氣,怕眼淚無法承重地跌落下來。
再也無需多言。他望進他的眼,看到另一片廣袤無言的深情海。
天神下凡?胡翟忽然想到了顧秋下午提到的這個詞。
才不是,他是我凡世間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