馕餅裹著肉,在火上烤得滋滋作響,香氣四散。
幾個馬夫正大聲聊著天分食酒肉。趕了這大半天的路,所有人都圍成一圈,急著填補自己空蕩蕩的胃。
不知道那個馬夫說了什么,一群人忽然都哈哈大笑起來。
一滴雨珠從樹上重重墜入領口,涼得胡翟一顫。抬頭看到枝葉中隱隱約約的一輪冷月,他擁著膝蓋坐在邊緣,遲鈍地察覺出自己竟這樣格格不入,融不進旁人的熱鬧中去。
“想什么呢?”
一只香噴噴的熱肉餅忽然遞到眼前,魏朗燁大大咧咧地盤腿在他身邊坐下,道:“嘗嘗,哥親自烤的。”
“多謝。”胡翟沒什么胃口,卻仍舊兩只手接了過來,很是疏離的樣子。
“你還真是把我全忘了。”魏朗燁新奇地偏頭打量他一陣,扭頭望向篝火,“沒事兒,等趕到砂水之后讓顧安好好給你看看。”
顧安?胡翟對這個名字似乎還模模糊糊有點印象,剛想追問兩句,突然看到不遠處江奕涵正同穆遠賀一起走過來。
莫名其妙的,他趕緊低了頭,不想讓江奕涵看到自己。
偏偏旁邊的魏朗燁已經揚起胳膊來,大著嗓子喊了一聲“奕涵兄”!
那人一頓,果然朝著這個方向走來。
還不等他走近,胡翟已經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原地蹦起,扔下一句“我吃飽了”,匆匆躥回黑乎乎的轎子里。
他蜷縮在軟椅中,雙眼緊緊盯著車簾。
江奕涵沒有跟上來。
狹小而昏暗的車廂將旁人的喧鬧與他徹底割裂。半晌,因為緊張而僵硬的四肢終于軟化,急促的呼吸也漸漸平緩。
莫名地,心里那一點點芽尖似的委屈就蹭蹭地冒了尖,愈演愈烈。
世子……為什么不愿意聽聽我的話呢?難道比起我,別的人更加值得信任嗎?我的意愿也根本算不得什么嗎?
雖然有些無理取鬧,但除了你,我卻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依靠了呀。
方才所有人都站在對面一言一語地辯著,而江奕涵的沉默讓他像被悄然壓低一頭,連說話都也漸漸沒了底氣。
明早……要不明早再單獨求他試試吧。
不知過去多久,車廂外終于漸漸沉寂。雨勢減弱了,滴滴答答地零落,夾雜著山谷中小蟲的細鳴。
胡翟抱著軟毯等啊等,等到幾乎要睡著了,江奕涵才終于回來。
他裝睡,江奕涵的腳步聲也格外輕,悄無聲息地坐下來幫他理了理軟毯,然后手指循著領口向脖子摸去。
帶著薄繭的指腹讓胡翟一陣酥麻,險些破功。
轎子里沒有點燈燭,江奕涵耐心地摸索著,最終停留在那道微微凸起的傷疤處。
他溫柔得像一流淺溪,輕濯過那處傷口,拂過千般萬般的憐惜。
許久,寂靜的車廂中,只聽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被摸過的地方在隱隱發熱,胡翟終于忍不住睜開雙眼,盯著地面自嘲道:“很丑吧?”
從前在宮中,在魏鶴銘來寒香殿之前,小環都會在他脖子后掃上層層厚粉,將那一刀瘆人的傷疤全部遮掩。
他自己也悄悄從銅鏡里打量過,是橫亙過后頸的那么一條疤,痕跡不淡,簡直像是曾被人砍斷過頭似的。
——連他自己看了都覺得討厭。
果不其然,江奕涵的手指很快離開了。胡翟本想故作無所謂地笑一笑,可唇角竟似有千斤沉重,反倒是鼻頭酸酸澀澀的。
下一秒,微涼的嘴唇忽然落在了他傷口之上。
“唔……!”
酥麻感霎時從那一處皮膚流竄開來,就像含羞草被溫柔地輕觸細蕊,極度羞怯地將自己整個蜷縮起來。
傷口處好似比其他部位更加敏感,藕斷絲連地勾著胡翟發癢,耳根全然紅透。偏偏江奕涵還將手伸過來,一根一根,五指交纏。
視覺已經被黑暗全然剝奪,胡翟細膩地察覺出食指和中指之間一點冰冷,是那枚細細的銀環。
江奕涵半壓在他身上,呼吸輕灑在他脖頸后,這距離親密得令他忍不住微微顫抖。
“本來不用留疤的,可你日日悶著,又吃海鮮,還行房事……是我太疏忽了。”江奕涵聲音中透出幾絲懊惱,“也怨不得你不愿告訴我。”
“不是的……”胡翟依舊埋著頭,聲音在軟毯里甕聲甕氣地為自己辯解,“我是不想牽連你,畢竟,畢竟那是我的家事……”
白日里世子斷斷續續給他講過了這些事,胡翟才知道娘親的頭顱也已經從皇陵中帶出,魏朗燁已派人快馬加鞭送回胡地葬下。
回憶在細碎地恢復,只是還不能夠拼湊成完整的畫面。
江奕涵輕蹙眉頭,將他的手攥得更緊一些,“小翟,你還記得嗎?你已見過我爹娘,是我未過門的王后。還是說,你不愿意認我?”
他們是從開始便緊緊纏繞在一起的花兒,期間雖然百般挫折,開得又慢又緩,可好在土壤之下盤根錯節,相互依靠,誰離了誰都如同將自己活生生撕去一半,疼痛難耐。
“好不公平……”胡翟喃喃道,“仗著我失憶,什么話都給世子說盡了,最后只有我是壞蛋。”
“我哪敢?”江奕涵無奈地笑起來,用手將他的臉別過來,“今晚一生氣就不愿理我的是誰?”
胡翟咬了咬嘴唇,小聲頂嘴:“那先不聽我說話的是誰?”
江奕涵挑挑眉:“多大了?還和小孩子一樣,不講理。”
“好,我就是小孩子,”胡翟很是惱怒地推開他,“你是千年老妖精,王八精,四腳蛇——唔!”
被親得直嗚嗚叫,胡翟急喘著氣,整張臉全都紅透了,“卑鄙!”
“不許罵人,”江奕涵泰然自若,“再讓我聽到一次,家法伺候。”
胡翟猶豫了一下,還是機敏地選擇暫時不問這個“家法”是什么內容。
夜已深,夏季雨后的剪剪晚風吹入簾內,攜裹著草木與泥土的清香,令人心爽神怡。
他們并肩坐在一起,誰都沒說話,只有手還悄悄牽在一處,悠游而靜謐。
“那兩個丫鬟……”江奕涵忽然開口道,“她們底細不明,做事又恣意大膽,如果留下定要派人時時盯著,難免會出紕漏。我想在砂水的驛站為她們找個活計,有吃有住,你想見她們也方便,你說好不好?”
胡翟沒想到他安排得這么妥當,怔了半天才趕緊點頭:“嗯!這樣好,要不兩個小姑娘在外實在太危險了。”
“害你的人你倒惦記得很,”江奕涵禁不住失笑,“我這些年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世子忘了?我還記得世子之前說的那句話呢……”胡翟想起自己藏在寒香殿書櫥里的那些畫,邊回憶邊一字一頓復述出來,“善良是最強大的力量,因為它沒有破綻,對不對?”
江奕涵輕聲笑了笑,“是,受教了。”
轎中漸漸安靜下去。大雨過后的整張天幕星海橫流,明日定能見晴。
馬車又行了兩三日,直到胡翟吃馕餅吃得嘴里都開始上火,一行人才終于抵達砂水。
砂水位于塹北東部,是夏季的避暑勝地之一。
抵達時是正午時分,方一出轎,胡翟瞳孔中便灑開了一片金光熠熠的廣袤海面,由薄薄的一線成一面,雪白的浪花層疊著波波涌向岸邊,再徹底粉碎在巖石上。
鼻尖能嗅到清爽的海氣,連碧藍天際的白云都篩上層層金粉,好像那軟乎乎的白面團子蘸了糖。
海岸一側都是低矮的小木屋,大概是平日里出海停船的地方。
“是海哇!”
小玉已經忍不住蹦跳著大叫起來。
漢盛是三面環山的內陸城市,不挨著海,最近也只有跑到南州才能看到。而塹北的整個東側便是大片海洋,有相當綿長的海岸線,船只眾多。
這樣一看,胡翟不禁有些愕然。明明是過塹江走水路更近,為何世子偏繞著走陸路呢?
破碎的畫面再次涌入腦海,有搖晃的船只、姜的味道、漫天的螢火蟲、拿捕網的孩子們,還有……
遠遠的,沙灘上已經有人瞧見了他們,飛奔而來。
那女子壓著大草帽,裙角被海風吹得紛飛,隔著那么遠的距離便喜悅地大喊起來:“王爺!”
她聲音是那樣大,胡翟吃了一驚,也扭過頭去看著她。
直到了面前,那女子才止住腳步,她微喘著,裙底下赤著一雙白皙的腳,胳膊間還夾著一個竹編的大籃子,里面裝著許多干凈明徹的五色貝殼。
“小翟終于回來了。”
直到了面前,她才肯將一直黏在江奕涵身上的目光投向胡翟,明眸皓齒、柳眉彎彎地一笑,“我們在這兒等你好久了,路上累不累?”
胡翟還沒回憶起這人是誰,心里已經起了些許警覺的敵意。
有某種直覺告訴他,她看世子的眼神——很、非常、尤其不對勁!
眾目睽睽之下,胡翟瞇了瞇眼睛,微抬下巴,不咸不淡地“哦”一聲,右手刷地攬上了江奕涵的胳膊。
“真勞煩你掛心了。不過有世子一直陪著,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