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雨幕瀟瀟。
魏晟負手而立在城樓之上,目送著兩輛馬車一前一后地駛出鐘州城門,漸行漸遠,直至化作模糊不清的小點。
石珉立在他身邊,胸口那塊沉積已久的大石終于被人挪開,得以重見天明。
身旁一名年輕的守值忍不住開口打破死寂:“將軍,真的就讓他們這么離開了嗎?”
他們明明占盡天時地利,有千軍萬馬之勢,卻只能這樣眼睜睜看著塹北逆賊再次逃脫,實在郁憤難平。
“他們幾個的命加起來,有太子金貴嗎?”魏晟不禁緊擰眉頭,長嘆一聲,遼望向鐘州城際連綿的墨色山脈,“如此秘辛,皇上對待自己的親生骨肉尚且如此,于黎明百姓……又該如何?”
沒人敢再開口說話。片刻,有一名小兵匆匆爬上塔樓來,抱拳低聲道:“將軍,微臣已將此事告知皇后了。”
“皇后是怎么說的?”
“皇后……”小兵微微一頓,垂下眼一字一句平板道:“皇后慟哭不止,說太子從一出生便無法作聲,既然皇上不容太子,這樣也好,便干脆讓他在外作普通人長大。
“皇后還說,皇上心系天下,政務繁忙,為寬圣心,所有人都不許提起今日之事,太子之墓仍舊保留在皇陵,奉供香火。”
石珉緩緩攥緊了拳頭。
高處風急雨冷,人聲寂寂,竟讓人無端生出幾分悲戚。
在這朱紅明黃的幽冷深宮之中,少女的初心歷經歲月淘煉,究竟是愛到了什么地步,才能叫夫君這般生生割碎她作為一位娘親的心?
皇上,放手吧,看看你的身邊有多少深深敬著你、愛著你的人……
多年后,人們再翻開漢盛史冊,屬于魏鶴鳴的一整個王朝都豐亨豫大,而他的第一位嫡子自宮中元月大火后便徹底湮沒在洪流之中,再無蹤跡。
“嗚……”
耳邊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哭聲,馬車一顛,胡翟猛地睜開雙眼,四下里黑乎乎的,一時間根本分辨不出所在。
他揪緊身上的薄毯坐起身來,小聲喊:“……世子?”
四周黑魆魆的沒有回應,空留雨聲淅淅瀝瀝,不斷敲打著馬車。
仿佛被人無聲無息地拋棄了一般,胡翟一陣莫名的心慌,好似平地下墜,手腳發涼。他掀起帳簾,只見大片荒蕪嶙峋的山巒,而馬車后方亮著一點火光,隱隱能聽見幾個人在低聲交談。
胡翟踮腳看去,這才發現出城時只有兩輛的馬車隊已經擴展到了五輛。
恰巧一名女子從他身前走過,胡翟連忙彎腰道:“那個,江……江奕涵在哪里?”
“王爺嗎?”那女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恍然大悟般道:“你就是胡翟吧?王爺在——王爺!”
她霍地揚起手朝那幾個交談的人揮舞著。
女子的聲音實在太過響亮,在山壁上激蕩出層層回聲,幾個男人紛紛扭頭看過來。
明亮的火把照耀下光影分明,襯得江奕涵愈發眉眼挺括,身材頎長,寬襟窄袖的金紋烏袍也熠熠生光。他似是一怔,隨即唇角微勾,不知對那幾人說了句什么,大步向他走來。
眾人矚目下,胡翟突然感到窘迫。
那女子曖昧地沖他擠了擠眼睛,悄悄溜走了。
他站在馬車上,俯視著江奕涵一步步走近,而初起那種空落落被遺棄的感覺也隨之慢慢消失。
“看你睡得正香,忘了給你留盞燈。”江奕涵仰著頭,鬢角眉梢落了些許雨水,稍顯凌厲,“害怕了?”
胡翟傻傻地脫口而出:“我還以為……你走了。”
“怎么會?向來只有你推開我的權利,”江奕涵微微笑起來,“如今害怕的倒成了你,反咬得我還挺疼呢。”
“世子生我的氣,我都能看出來的。”胡翟咬了咬嘴唇,“在宮里說我是瘦猴,說我對男人主動,說我是鋸了嘴的葫蘆……我都還記著呢。”
江奕涵失笑,伸出手來捏捏他的臉,“好的不記。一會要用晚膳了,先下來吧,還有正事與你商量。”
胡翟點了點頭,正要從馬車躍下,沒想江奕涵的胳膊已經先一步穿過他膝彎,將他一把抱了起來。
他心跳加速地倚在江奕涵胸口,聽他淡聲道:“馬車下有水,小心濕了鞋襪。”
這輛馬車旁沒有火把,地上什么都看不清,江奕涵一轉身,果真聽到他腳下有淺淺的水聲響起。胡翟怔了怔,這意識到方才江奕涵便是站在這灘積水里仰著面與他說話。
可還不等他開口,江奕涵又將他往上掂了一掂,“瘦得和葉子一般輕,臉上的酒窩都沒那么深了。”
胡翟聽出他在開玩笑,羞惱地駁斥:“瞎說。”
走到火把旁,江奕涵將他放了下來。胡翟發現那三個男人都在盯著他瞧,每個表情都十分嚴肅。
“翟翟,你還記得我嗎?”最左邊的那個男人擺出一副要哭的架勢,“我是你的燁哥啊。”
胡翟抱著一種淡淡的負罪感輕輕搖了搖頭。
那男人裝模作樣地在眼角兩側抹了抹,“嗚嗚嗚嗚,那你要好好聽著,我叫魏朗燁,從前你與我情同親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每天都追在我屁股后面叫哥哥,我還給你……”
江奕涵無情打斷:“閉嘴。”
魏朗燁翻了個白眼,湊過來笑嘻嘻地勾住胡翟的肩膀,又被江奕涵無情地撥下去。
中間那個高個的男人飛快瞥了他一眼,“咳,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江奕涵替他作介紹:“這是穆遠賀,算半個國師。”
胡翟乖乖地沖他點了點頭,“謝謝。”
右邊的男人最為清瘦,輕描淡寫道:“我是敬子辰。”
“塹北的大司馬。想不起來沒關系,等以后慢慢再說吧。”江奕涵的手依舊輕攬在胡翟肩頭,“現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夜落雨急,他們停駐在山谷中間,不僅僅是為了生火準備晚膳。
穆遠賀退后兩步,刷地掀起了后面那輛馬車的車簾。
火把很快移過去照亮了車廂,胡翟驚愕地瞪大眼睛,忍不住直呼出聲:“小玉!”
風雨微急,火苗搖曳,只見車廂里兩名少女正背對背坐著,被結實的麻繩緊緊捆在一起。
“娘娘——嗚——”小玉已經大哭了一場,眼睛紅通通地腫著,“求求娘娘,求求娘娘救救我們!”
穿紅衣的小環扭頭厲聲打斷她:“小玉,你求什么求,我們沒有做錯!”
穆遠賀冷笑一聲,“那你們二人悄悄躲在馬車的燒炭夾層之中是想做什么?誰派你們來的,魏鶴銘?”
小玉年紀小,又被嚇得哇哇大哭起來。
小環一張巴掌大的小臉素凈卻成熟,她咬了咬牙,倏爾抬眼與胡翟直視,一字一頓道:“沒人派我們來,我們姐妹倆只是想逃出宮去,活得有點人樣!”
她好似一只瀕死的鳥,不肯認輸地撲棱著受傷的羽翼。
胡翟被她這樣悲絕的眼神瞧著,又想起之前在寒香殿中點點滴滴,忍不住開口小聲地替她們求情:“世子,她們年紀這樣小,定沒有害人之心,不如放過她們吧?”
江奕涵沉默了片刻,輕嘆一聲,“小翟,你可知道助紂為虐,在你飯菜中下藥的是誰?”
小環心思極為活絡,聽到這里,趕忙跪著上前兩步,眼中竟已盈盈地閃著水光:“那些事都是石珉大人逼迫我們的,娘娘明鑒,我們也不愿意啊!”
“娘娘待我們那么好,給我們吃的穿的,咱們三個苦苦支持著在寒香殿里相依為命……但是若不聽從石珉大人的命令,我們姐妹兩人在宮中無依無靠無權無勢,連性命怕是都要保不住了……娘娘,娘娘若是饒我們這一命,我們姐妹兩人愿意此生做牛做馬地伺候您!”
胡翟哪遭受得住一個小姑娘這般攻勢,心都塌軟了半邊,早就不覺得此事是她們的錯。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開口:“世子,還是饒了她們吧。小玉和小環的年紀都這么小,有人拿她們的性命相逼,她們也是沒辦法才只得這么做……”
敬子辰在旁已經看出江奕涵神情松動,忍不住一挑眉,冷冷開口:“王爺,俗話說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倆丫頭既然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留下也會成為隱患。”
一邊的魏朗燁也慢悠悠地點頭贊成,撓了撓頭道:“按我說,要不就給點銀子打發了吧,留在身邊怕是要出事。”
他看了一眼胡翟,“翟翟,聽哥哥們的,準沒錯啊。”
眼看著局勢明顯全然偏向另一邊,胡翟已經有點慌了,忍不住輕輕搖一搖江奕涵的肩膀,“不會的,世子,我……我保準好好調教她們,定能讓她們乖乖聽話,好不好?她們靠自己也活不下去的……世子……”
他的記憶還未徹底恢復,如今這樣軟綿綿地對江奕涵撒嬌求情還是第一次,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心底的羞怯,只求世子能站在他這一邊。
兩個小姑娘都已經抽泣著哭起來,左右梨花帶雨,實在惹人憐愛,倒像是幾個大男人在欺負她們一般。
江奕涵沒有應聲,夜深露重,森森的涼意從腳底往人身上倒流。
他沉默了許久,目光輕輕別開,平靜道:“這兩人……不能留在你身邊。”
火把搖曳,胡翟的手像猛地遭了針刺般,一下子從江奕涵的胳膊上滑落,怔怔地看著他,喉嚨緊縮,莫名有些發澀。
雨聲逐漸繁密,山谷中有杜鵑泣血啼鳴,將這夜平添幾分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