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從塹江搭船走水路，沿岸早花已開出粉白一片。

初春天氣晴好，有日頭時連江風(fēng)都是暖洋洋的，胡翟常常在甲板上一待便是一整個白天。

他沒問魏鶴銘為什么會親自來找他，也不在乎旁邊負責(zé)監(jiān)視他的石珉，就一直抱著膝蓋縮成一團，臉頰貼著膝蓋，懶洋洋看著江水上的粼粼金光調(diào)皮追趕船尾。

石珉抱著劍站在他旁邊，一言不發(fā)。

過了一會，胡翟說：“你也坐下吧，我跑不了。”

上船后，這還是石珉第一次聽到他說話。只是聲音太輕了，好像玲瑯玉石輕輕敲在一起，不仔細聽會被江水掩蓋。

“……胡族的事……”石珉緊緊擰著眉，眸光閃爍，“你那么做也無可厚非。”

一陣波光耀在臉上，胡翟拿手背遮了遮，輕聲一笑，“你真是深明大義，可惜魏鶴銘卻不會放過我。”

“他變了許多，”石珉顯得有些焦灼，“這次執(zhí)意帶你回來，也不全是為了算賬。”

胡翟沒有做聲。半晌，在淙淙水聲中，他好似喃喃一般地回答：“難道我就沒變嗎？”

回到鐘州時正是深夜，火把灼灼，宮門大敞，請君入甕。

曾經(jīng)胡翟拼命逃脫，如今卻自投羅網(wǎng)。

一路走來，摧枯拉朽的鐘州城還未能從三個月前的那場巨大打擊中恢復(fù)，被大火燒灼后焦黑的房屋、殘木，如同垃圾般堆在街道兩側(cè)，還有百姓在破爛不堪的房屋中進進出出，面露愁容。

魏鶴銘眸色一閃，冷笑著掀起車簾來讓他看，“你知道那夜的火災(zāi)活活燒死了多少人？還有動亂的，七八歲的幼童，被人拿著棍棒敲死在街頭，血流而死，連他娘都認不出。還有那些走不動路的老人，被踩成一團肉泥……”

石珉在旁微微擰起了眉頭。

“別說了！”

胡翟蒼白著臉打斷他，“……我們也沒料到，沒料到會波及這么多人。”

“是啊，所以你和江奕涵在塹北巫山云雨風(fēng)流快活的時候，他們就在這里毫無辦法地哭泣，埋葬親人，住著不遮雨不擋風(fēng)的屋子，連該埋怨誰都不知道。”

魏鶴銘五指收攏在他頸側(cè)，貼著他耳畔輕聲細語，“多少條人命呢，全交代在你手里了。”

胡翟抑制不住地發(fā)冷，渾身繃緊，又被他輕而易舉地攬進懷里。

“你說，你是不是該好好贖罪？”

呼吸急促，胡翟被他掐著脖子抬起頭來，喉嚨間喀喀作響，眼里已經(jīng)浮起層層水霧，嘴唇白得要同臉頰融在一起。

魏鶴銘眼底漾開些許瘋狂的血色，指間纖細而微微抽搐的脖頸明顯讓他興奮不已，擁有和掌控的快感在體內(nèi)肆意流動。

石珉雙拳一緊，低聲道：“皇上，該下轎了。”

眼看胡翟的嘴唇已經(jīng)泛起青白，魏鶴銘低喘一聲，這才松了手，“把他關(guān)到寒香殿去。”

“寒香殿？”石珉大驚，“皇上——”

魏鶴銘已經(jīng)不快地擰起了眉。

寒香殿就是魏鶴銘當(dāng)年出生的地方。然而自從先皇后李繆仙逝，整整一個王朝的時間沒有任何人進出，野草樹藤遍地亂長，已然成了宮中一大禁地。

石珉瞥了一眼面色蒼白、恨不得把自己團成個球的胡翟，幾番躊躇，最終低低應(yīng)下。

寒香殿的門鎖已經(jīng)銹得直掉鐵屑，半夜被叫來開門的老太監(jiān)明顯受驚不小，連番確認過是皇帝的意思才敢顫巍巍地動手。

胡翟麻木地立在一旁，懷里抱著他出發(fā)時那只小小的包袱，脖子上紫紅指痕一片，整個人顯得魂不附體。

“那晚根本沒死多少人，”石珉猶豫了一會，壓著聲音對他道，“皇上說的……不是真的。”

事實上，著火的中心地在錦泉街，又挑在了花樓最熱鬧的時間點，大多人都逃脫了。

反而是那些被親宮衛(wèi)逮到的人，魏鶴銘全都下令砍頭處理。

耳背的老太監(jiān)聽見他說話，狐疑地看了兩人一眼。好在手里“咔嚓”一聲，鎖眼終于被捅開了。

久年塵封的朱門緩緩向兩側(cè)打開，不堪重負地吱呀呀嘶叫。子夜寒風(fēng)從庭內(nèi)卷起無數(shù)殘枝敗葉，四下簌簌作響，一片鬼森森的陰寒。

“唉喲，唉喲……這大晚上的。”

老太監(jiān)心里感覺晦氣，小聲地念叨兩句，把鑰匙塞給石珉便匆匆離開了。

庭院里幾乎完全被肆虐瘋長的草和樹覆蓋。石珉走在前面，邊走邊拿劍斬斷那些齊腰高的野草，辟出一條道來。

門角上都積著厚厚的蜘蛛網(wǎng)，石珉推開門，嘆了口氣道：“先湊合一晚吧，明天我叫幾個小廝來收拾收拾……”

殿里連根蠟燭都找不到，自然也沒有火爐，又黑又冷，同地窖沒什么分別，連房梁上都還掛著祭奠用的白綢，隨風(fēng)擺舞。

胡翟沉默地跟在他后面，打量一圈這間陰森的宮殿，毫無反抗想法地點了點頭。

石珉在離開前最后回頭看了看，只見胡翟正一個人孤孤單單地立在空蕩的大殿內(nèi)，一身白氅看起來很快就要被黑暗吞噬。

他曾以為魏鶴銘真的對胡翟舊情未了，如今看來……或許真的不過是想報復(fù)罷了。

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胡翟累得直接滑坐在地，根本不在乎那層厚厚的灰塵。片刻后，黑魆魆的屋角有嚙齒聲傳來，幾只紅眼睛的肥鼠大著膽子走過，一時竟不知道是誰入侵了誰的家。

脖子上還殘存著火辣辣的疼痛感，胡翟卻連一根手指都不想動。

重蹈覆轍，行尸走肉般回到這只費盡全力逃出的籠子里，他當(dāng)真連反抗的氣力都沒有了。

月光清輝，隔著這么遠，他好似能嗅到那般明亮的寒冷。片刻后，他闔上眼，頭挨著門框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第二日早上胡翟是被一陣混亂擾醒的。

“娘娘，您別氣壞了身子——”

“娘娘，求求您考慮考慮小皇子也別這么做啊！”

男聲也有，女聲也有，叫嚷不聽。胡翟坐著睡了一夜，渾身僵硬得發(fā)疼，站起來一把推開了殿門。

院子里的喧鬧霎時間全部停止了，所有目光都投向他，若是化作利箭，大概能將他直接捅成個馬蜂窩。

被丫鬟和小廝團團包圍的艷麗女子見到他，登時柳眉倒豎，幾步走上前來，二話不舉起手便狠狠刮了他一個耳光！

“你怎么敢回來！”魏詩雨的聲音又高又尖，帶著濃濃的恨意，“你還有臉回來！”

她手勁不大，可鋒利的玳瑁指套直接在胡翟臉上蹭出了一溜血皮。風(fēng)吹過，傷口緩緩滲出殷紅，像被柳葉割出的血痕。

胡翟平靜地抿著唇扭回頭來。一圈人是又驚又懼，又礙著他是皇上親自帶回來的，沒一個敢上前，只連聲道：“皇后娘娘，您還懷著龍子，不能動怒啊！”

才幾個月過去，眼前的女子已經(jīng)叫人不敢相認。妝容依然精致，卻完全找不見專屬少女那種輕盈恬悅的神態(tài)了。

胡翟的視線緩緩下滑，看到她拿右手護著的小腹，不禁有些愕然。

才不到半年時間……他不禁想起離開前聽到的那番關(guān)于魏天澤的對話，疑惑地微微蹙起眉頭。

魏詩雨見他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氣得手都在顫，“逆賊！卑賤的胡族，你算什么東西，也敢住在先皇后的殿內(nèi)？！本宮——”

“皇后。”

一道涼森森的聲音打斷了她暴怒的口氣，“一大清早的，各位嬪妃都在朝鳳殿內(nèi)等著請安，皇后怎么跑到這兒來了？”

劉公公跟在魏鶴銘身后，手里執(zhí)一柄雪白的拂塵，從耷拉的眼皮中射出幾道算計的光，在胡翟身上來來回回打量了好幾次。

魏鶴銘剛下了早朝回來，明黃色的長跑上蒼龍騰霧，與生俱來的威儀直接將所有人都壓得低一個頭。他緩步上前，手不容置喙地扶住魏詩雨，唇邊噙著一抹淡笑，“皇后該快點回殿了。”

胡翟看得分明，他手指根根收緊，力氣絕對用得不小。

魏詩雨果然吃痛，眸中溢出些許水光來，又被魏鶴銘滿含警告意味的眼神逼回去。

“皇上……你怎么能這么對我？”

她分明是只為他開的一朵花兒，卻被他不溫不火地捏著，又生生掐蔫了，奄奄一息地垂落。

“你現(xiàn)在就同街邊悍婦一般，”魏鶴銘再次掃過胡翟滲血的面頰，壓著聲音，好似在說最親昵的蜜語般微微笑著垂下眼去，嫌惡毫不掩飾地流露，“滾。”

“都是你讓我變成這樣的！”魏詩雨淚珠像斷了線一樣，她尖叫起來，“都因為你！”

魏鶴銘及時退開兩步，命李公公：“皇后懷胎后情緒不穩(wěn)，叫太醫(yī)院的御醫(yī)來看一看，今日請安就作罷吧。”

李公公應(yīng)一聲，隨便支使了幾個小廝，“還不趕緊帶皇后回殿。”

庭內(nèi)的人逐漸撤去，從清晨就開始的混亂總算徹底告一段落，只剩胡翟和魏鶴銘一高一低站著面面相覷，相顧無言。

“母后在這里住了三年，當(dāng)了三年替身，最后在生我時血流而亡。”魏鶴銘漠然地錯開視線，下頷緊繃，“三年，你替你娘親在這里還上三年，不過分吧。”

胡翟緩緩地垂下眼睛。老實說，這個‘贖罪’比起他所想象的要好上百倍千倍還不止。

但是很快，魏鶴銘的下一句話便讓他渾身僵硬。

“你就留在這宮里，做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