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我趕上了,是不是?”
男人迎上他緩緩睜開的雙眼,聲音不受控制地低啞下去。
那雙眸子里先是茫然、驚愕、無措,種種情緒沉淀下來,最終只剩下一絲絕望的認(rèn)命。
胡翟掙開他的胳臂落到地上,心臟仍在方才的驚嚇中砰砰亂跳。玉河泉的老板娘站在幾步開外,她聽到了紛亂的腳步聲,一時不敢上前。
胡翟淡淡掃過突然闖進院子的這一行人,嘴角不由勾起些許嘲諷的弧度,“皇上真是殺雞用牛刀了。”
石珉站在魏鶴銘身側(cè),頓時擰起了眉頭。
這么長時間沒見,魏鶴銘身上好似筑起了一道冰冷的墻,密不透風(fēng),又毫無破綻。他今日穿了一件寬肩窄袖的絳紫長袍,錦線云紋細(xì)密,劍眉入鬢,尊貴如天神下凡,渾身威懾震得人絲毫不敢多看。
“雞……”他品味了一下這個字眼,負(fù)手笑起來,“先是忍氣吞聲地在我身邊裝聾作啞,又幫著江奕涵殺出漢盛,現(xiàn)在還有誰敢小覷你?”
凜風(fēng)輕輕吹動衣袍,時隔三個月,他終于再次見到了逃走的小伺郎。
會說話的,活生生的一個小伺郎,而不是暗探和刺客口中什么亂七八糟的‘胡大人’。他正裹著一身雪白的大氅,烏發(fā)墨眸,鼻尖和雙頰被寒風(fēng)吹得微微發(fā)紅。明明嘴唇淡白,神色拒人千里,卻遠比后宮里那些鶯鶯燕燕更叫他心動。
他竟然能找到這里……胡翟心下微沉,平靜地回視他,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已經(jīng)握成拳頭,“我爹娘和阿兄的尸身在哪?”
“這個嘛,”魏鶴銘眉尖輕挑,“你應(yīng)該先問問自己,遵守時限了嗎?”
他真不該逃走的,魏鶴銘想。乖馴的獵物反而更叫人提不起興趣,胡翟這副漠然又懷著恨意的樣子才更勾人。
魏鶴銘有些克制不住地走上前,在回神前已經(jīng)一把抓住胡翟肩頭,渾身肅冷的威嚴(yán)層層壓迫下來,“放任你這么長時間,也該玩夠了吧。”
他口吻漫不經(jīng)心,眼尾上挑,這樣俯視下來如同在看一只始終逃不出自己掌心的玩物。忽然,視線一動,他慢慢盯住了胡翟手里緊緊抓著的東西。
胡翟下意識地將手往回收,卻被他壓得動彈不得。
“識相點。”魏鶴銘輕輕嘆氣,冰涼的手指已經(jīng)滑下去,一根根掰開他,“舟車勞頓,朕乏得很。”
胡翟咬著牙頑抗,然而高燒后虛軟的手指又怎么敵得過他,輕而易舉就被搶走了牌子。
“江山胡海,塹水云天……”魏鶴銘讀了兩句,不屑地瞇起眼來,“好一個深情款款,撕破臉后不照樣急著殺了你泄憤。”
“還我!”
胡翟又氣又急,惱怒地伸手去奪,卻被魏鶴銘翻腕壓住,“這種虛情假意的東西還留著做什么?”
他毫不猶豫地將手指一錯,只聽咔嚓一聲,竟硬生生將那塊略顯粗劣的木牌從中折斷,盡數(shù)碎在腳下。
胡翟還被他緊緊扣著一只手腕,驚愕地低頭去看,只見木牌上兩排俊逸的字已經(jīng)全部斷裂開來,再也無法拼湊。
零珠碎玉。
胡翟連唇齒間都泛起苦澀的麻意,茫然無措地蹲下身來。
老板娘說,玉禾樹祈愿最是靈驗。如今繩斷牌碎,什么也不剩了。
胡翟伸出手去撿,院中一時沉寂,魏鶴銘眼睜睜瞧著他面前的地上落下幾滴濕潤,怒意頓時翻滾著涌上心頭。
“跟我走。”
沉怒的聲音從頭上傳來,緊接著胡翟便被一股大力拉扯而起,通紅的眼眶和鼻尖在冷風(fēng)里暴露無遺,可憐得像條喪家之犬。
“你爹娘的尸身還好好的,所以把那些眼淚收回去。”魏鶴銘狠狠咬著牙在他耳邊低聲道,“回到漢盛我們再好好談。”
胡翟本來就還在發(fā)熱,又連番受了這些驚嚇,像受驚的兔子般急促地呼吸著,一陣頭暈?zāi)垦#股枇诉^去。
橘紅暮色中,一道黑影倏然擦過枯枝,在山石上幾次點落,悄無聲息地單膝跪地。
“王爺,他們趕在落日前走出塹北了。”
“嗯。”男人簡短地應(yīng),背對著他立在亭中,聲音喜怒難辨,“老板娘沒說出口?”
“屬下從頭到尾趴在房檐上聽的,她沒說出來。”
江奕涵今日下到嘉裕訪視百姓的耕織情況,漫天柔軟云霞的照拂下,亭前大片連綿的翠綠田地蔓延,陸陸續(xù)續(xù)有農(nóng)人扛著鋤頭從細(xì)長的田埂上往村子里走,畫面祥和而靜謐。
寂靜了片刻,江奕涵輕聲問:“他……看起來怎么樣?”
北魘衛(wèi)當(dāng)然知道這個‘他’說的是誰,猶豫片刻道:“那位帶的人太多,大都武功高強,屬下沒敢靠前。只是胡大人和那位看起來……似乎感情很不錯。”
他蹲在稍遠些的樹上看到兩人又摟又抱,只得如實說出來。
江奕涵的手頓時收緊,半晌才閉了閉眼睛:“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面具之下,年輕北魘衛(wèi)的臉上浮過一絲疑惑,“屬下有一事實在不明白,您把大人送到玉泉禾,為什么不趁機留下他呢?”
那日大雨傾盆,若不是王爺命他牽著紅馬去了玉泉禾,胡大人還不知道會被帶到哪兒去呢。
這明明是兩人修好的契機,偏偏王爺還不許老板娘告訴胡大人實情,豈不是白做?他真搞不明白這新上位的王爺是怎么想的。
其實他還想問,王爺,您是真的信了胡大人那番說辭嗎?
暮色蒼茫,江奕涵頎長孑立的影子投在地上,許久沒有作答。
靜默中,恰巧有一個身著褐色麻衣的農(nóng)夫從五角亭旁經(jīng)過,他肩頭的鐵耙還沾著新鮮泥土,正用沉厚的聲音優(yōu)哉游哉唱著民歌。
細(xì)細(xì)聽過他的方言,原來唱的是:“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
自在的歌聲隨著腳步漸漸遠離。江奕涵仰起頭去看漸漸消散的連綿晚霞,天際還有剛從南方歸來的大雁群展翅擦著云層緩緩而過,轉(zhuǎn)瞬便沒了蹤跡。
年輕的帝王眉宇挺括,神色卻被襯得萬分寂寥。他喃喃:“是啊……天都黑了,你怎么還不回來?”
胡翟在馬車輕微的顛簸中睜開雙眼,入目便是男人凸起的喉結(jié)和線條流暢的下巴。
他緩慢意識到自己正在去漢盛的路上。天全黑了,車廂內(nèi)暖爐燒得極熱,車廂里點著一盞小燈。馬蹄聲從四面?zhèn)鱽恚梢耘卸ㄓ幸恢ш犖檎o衛(wèi)著他們的馬車。
魏鶴銘本是倚著車壁小憩,此時也轉(zhuǎn)醒,隨手把桌上的杯子遞給他。
胡翟沒去接,沉默著從他腿上坐起身,聲音很沙啞:“你究竟做沒做?我爹娘和阿兄的尸身——”
魏鶴銘懶洋洋地閉上了雙眼,只有杯子還遞在空中。
僵持了片刻,胡翟終于認(rèn)輸?shù)亟舆^杯子,一口一口將水喝了個干凈。
“你和你娘長得真像。”魏鶴銘終于悠悠開口,一雙眼睛在燭火下襯得愈發(fā)細(xì)長,像蛇的瞳仁。
胡翟忍無可忍地將杯子重重放回桌上,碰地一聲,“他們的尸身究竟在哪?”
魏鶴銘笑了一聲,漫不經(jīng)心地將右腿翹起來,“你跟江奕涵在一起也是這么隨便發(fā)火?”
得不到答案的對話簡直讓胡翟抓心撓肝,偏還面對著一副老神在在的魏鶴銘,氣得他臉龐通紅。
“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魏鶴銘微微一笑,“胡烈和你兄長的尸體早不知道被拋到哪兒去了,只有你娘的頭顱,還在皇陵里保留得好好的。”
他的確沒有撒謊。胡翟被緊揪著的心緩慢落入肚腹,陳年的悲痛再次翻江倒海,折磨得人不得安寧。
他努力去辨別,卻再沒有從魏鶴銘的冰冷的笑意中看出哪怕一分后悔。
他恍惚間想起那一夜魏鶴銘醉酒,在他床邊喃喃著說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陷了魏華的計謀,說他寧愿付出生命的代價來挽回胡族誅滅。
一切都變了。
見他不說話,魏鶴銘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他耳垂,不明意味地笑了笑,“怎么樣,江奕涵在床上待你也那般好嗎?”
胡翟撇過臉去坐得離他更遠了些,只露出一截干凈的側(cè)頸,脆弱又安靜。
過了很久,就當(dāng)魏鶴銘幾乎以為他又昏睡過去時,胡翟背對著他很疲憊又很平靜地開口問:“回宮以后,你想怎么報復(fù)我?”
那塊木牌摔碎在地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心就好似一朵蒲公英散盡了最后的絨球,四分五裂,流散天涯。
從未有過的、溺水般的無力感涌上了全身,讓他連抬起手指反抗的力氣都沒有,只想麻木順從地認(rèn)命。
水向下流,而他的人生原本也該不斷下墜,只不過勉強扯著江奕涵的衣角磕磕絆絆茍活了這些年,不應(yīng)該再貪婪地期待下一個轉(zhuǎn)折。
“報復(fù)也太難聽了。”魏鶴銘一雙細(xì)長眼睛惡劣地瞇起來,“怎么也應(yīng)該是你贖罪吧?連著你娘的那份一起。”
“還有,”他輕而易舉卡住胡翟的臉扭過來,居高臨下,一字一頓地說,“你應(yīng)該叫我皇上。”
胡翟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淡白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片刻,他漠然地跟著重復(fù):“皇上。”
他像吐出了胸膛里的最后一口氣,如同一只破布娃娃,奄奄地挨回了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