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門上挑著一盞紅色的六角宮燈,有幾只小蟲貪戀這點光暖,四下縈繞著飛舞。
“娘,娘娘……皇上已經翻了牌子,您還是快點換衣袍吧……”
兩名小婢女才不過十三四歲年紀,扎著團子似的雙髻,顫巍巍地跪在地上,說話聲音都小得像蚊子叫。
胡翟散著一頭烏發,正屈膝坐在窗櫳前的小臺上凝神看那些小蟲,聞言,他慢吞吞收回目光掃向兩人,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半側罩著燈籠的紅光,朦朦朧朧。
左邊的小丫鬟苦著臉,眼看都快哭出來了,“皇上給娘娘準備了那么些衣袍,您就隨便挑一件換上吧……”
她倆在寒香殿里伺候這位主子三個多月,聽他說過的話卻能用手指數清楚。每日里抄完了佛經都是這樣靠在窗邊朝外望,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
本來這寒香殿就已經鬼氣森森的,她們還又遇上這么個宮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男娘娘,直接成了后宮的眼中釘肉中刺……
盛春的傍晚,連風中都有花的暗香。胡翟打眼掃過屋角那一排整整齊齊的朱紅裙紗,再次漠然地扭回頭去。
燈籠的紅光映在他瞳仁中,那些細小如蜉蝣般的蟲子不斷往籠紙上沖撞著,卻壓根不知道里面的搖曳的燭火能輕易將它們灼成灰燼。
后宮其他燈籠陸陸續續都撲熄了,只有寒香殿這一盞,仍然孤孤單單等著選中它的王上。
雖說翻了牌子,可魏鶴銘直到子夜時分才姍姍來遲。他親自摘了殿門上那盞燈籠,庭院里一樹修剪過的含笑隨風影移,香得醉人。
兩個小丫鬟早在門前跪著了,魏鶴銘隨手把玩著那盞燈籠問:“睡下了?”
小丫鬟抖得像風中落葉,“是,娘娘說他乏了……就先歇下了。”
“藥呢?”
“娘娘都吃了。”
魏鶴銘意義不明地哼笑一聲,大步走進了殿內。
石珉低嘆一聲,打個手勢,兩個小丫鬟趕忙退了下去,只留他守在殿門前。
迷迷糊糊中,胡翟感覺到錦被被人掀開,緊接著,一只冰涼的手從他腰間滑過,捉住了他的手腕。
他厭惡地甩開,背后那人卻惡劣得很,再次追上來,直接與他十指交叉。
幾次反復之后,胡翟干脆放棄抵抗。魏鶴銘卻得了趣,呵呵地低笑起來,一邊捏著他溫熱柔軟的指腹一邊問:“聽丫鬟說你乏了。今日都做了些什么?佛經抄完了?”
胡翟仍舊拿背對著他一語不發,像只沒有靈魂的娃娃。他也不惱,彎下脖子在他發間細嗅,“怎么不穿我送的衣袍。”
床第間動作親昵如愛侶,實則給人的感受不過是嗜血之虎在舔舐稚鹿脆弱的后頸。魏鶴銘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月色如水,那道疤痕看起來浮著一層細細的光,突兀地橫跨在白皙脖頸上,是由血與肉繪構的佳作。
撕裂的傷口、淙淙流動的血液、無法消除的疤痕……
都是他的。
魏鶴銘流連忘返地不斷在那處輕輕親吻,滿意地看到一片乍起的寒毛。
玩弄夠了,他才退開些距離,只照舊強硬地把對方圈在自己胳臂里,“明日有百花宴,朕要你一起到場,就穿那件纏枝紋紅裙,記住了嗎?”
明明已經是五月,魏鶴銘渾身還涼得像剛淋了風雪一樣。他緊緊貼著胡翟溫熱的背脊,好似回到了娘親的肚皮里,很快陷入沉沉的睡眠中,看起來頗為脆弱。
直到身后那人的呼吸逐漸平穩,胡翟才慢慢睜開了一直緊閉的雙眼。
霜白清輝盡數灑在床帳金繡的百鳥朝鳳圖上。他靜靜在黑夜中重復描繪著同一個人的面孔,許久,輕輕眨了一下眼,面無表情的臉上終于起了絲絲漣漪般的波動。
每年春季鐘州宮內都要舉辦百花宴。五月中旬,正是一年繁花最盛的時候,皇帝、大臣、各宮嬪妃聚在一起,聽琴賞曲、品食飲茶,前朝后宮同樂。
第二日天氣晴和,胡翟懶洋洋地倚在窗櫳旁撐著下頷向外看。
他一頭烏發松松簪起,斑斑點點的日光灑在和玉般的面上,濃黑睫毛上就好似盛著兩溜金色的水波。忽地,不知見了什么,他眉眼一彎,唇畔浮起盈盈笑意,好看得叫小丫鬟一剎那失了神。
“你看到沒?”胡翟輕聲道,“它終于筑完巢了。”
小丫鬟還是頭一回聽他說這么多話,趕忙受寵若驚地跟著往窗外一望,這才發現殿檐下不知何時有了一只鳥窩,里面窩著一只黃口燕子,看樣子是在孵蛋。
“真的!”小丫鬟驚喜道,“估計六月就有小燕子了,娘娘,燕字同晏,寓意平安吉祥,這是喜事呀!”
她打小在宮里長大,嘴巴甜得很,又因為年紀小,聲音還稚嫩清脆,聽起來絲毫不諂媚,只讓人覺得可愛。胡翟都沒忍住笑著扭頭看了看她,難得心情不錯地應下一句,“是嗎。”
小丫鬟怔怔地看著他側臉,不知怎的臉上就飄起了兩朵緋紅,傻乎乎道:“娘娘真好看。”
胡翟臉上的那點笑意如被曬干的淺水般,很快徹底淡去。
過了中午頭最熱的時候,胡翟照舊把那些朱紅袍子拋在一邊,專挑了件云紋的湖藍長袍穿上。他閑閑地坐在那里等轎子,反而把兩個小丫鬟急得像熱鍋螞蟻,一左一右地圍著他苦口相勸,這邊說“皇上喜歡您穿紅”,那邊說“朱紅最扎眼,皇上一下便能看到”,反正都是從魏鶴銘的喜好開口。
兩人正苦苦相勸,門口忽然傳來尖長一聲:“皇上駕到——”
人比聲急,魏鶴銘已經大步走了進來,眉眼間帶著俊美的邪氣,卻在看到胡翟的一瞬間就蹙了眉,干脆地吐出五個字:“纏枝紋紅裙。”
小丫鬟趕忙將那件萬千金貴的紅裙捧了來。這件裙袍設計得別出心裁,腰間以鏤空金線勾連,禳著一層薄紗,還嵌些許碎金,灼灼耀眼。
胡翟什么也沒說,只是動也不動地維持著那個坐姿,又像一句被抽走靈魂的木娃娃了。
“好,那我們就等著翟貴妃。”魏鶴銘扯唇一笑,揚起下巴,“石珉,到御花園傳令下去,叫所有人都候著。”
兩人持續僵持著,紫銅香爐里的線香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折下去了一半。
除了兩個中心人物,一屋子人都是脊背直冒冷汗。石珉去了又回,彎腰在魏鶴鳴耳邊低語幾句。
“是嗎,”魏鶴鳴皮笑肉不笑地抬起頭來,眼神如利刃般刮在胡翟身上,“皇后娘娘站不住了?也是,畢竟身懷龍胎,別動了胎氣,就賜一張座椅吧。”
“龍胎罷了,又怎么比得上翟貴妃重要呢。”
胡翟原本隨意搭在腿上的手終于慢慢僵硬起來,不動聲色地揪緊了膝頭衣袍。
他捕捉到魏鶴銘臉上志在必得的神色。再繼續下去也不過是以卵擊石的苦熬,胡翟滿嘴澀意,閉了閉眼,強裝平靜地抬起頭來,“我穿。”
轎輦搖搖晃晃地起步,很快穩住向前。
三個月來,胡翟從未出過寒香殿一步,整個活動范圍都被緊緊限制在小小的四方天地里。
嘴唇上有濃烈艷香的厚重感,他剛要伸手去觸,就被旁邊的男人一把握住了手腕。
“很好看……”魏鶴銘緊緊盯著他血紅欲滴的嘴唇,“別碰臟了。”
上面涂了女人才會用的口脂,黏膩而香甜,把兩片平時總顯寡淡的嘴唇襯得妖艷無比。
話說著,他竟脖子一彎,湊了上來。
直到即將接觸的前一刻,胡翟才猛地避開,微喘著狠狠瞪他,“已經……臟了。”
片刻,身體里的麻意緩緩退卻,剛剛奇襲的僵硬感退去,肢體終于重獲自由。
魏鶴銘貼著他臉側低低笑起來,“你多說點話怎么樣?之前騙我就罷了,聲音這么好聽,現在讓我聽個過癮也不過分吧。”
胡翟額頭上滲出些許冷汗,強自挪得更遠一些,虛弱地閉上了眼。
魏鶴銘沒再折騰他,很快,轎子停在御花園前。日頭仍然很烈,兩邊各自站著朝廷忠臣、后宮嬪妃,個個都被曬得神色蔫然,見魏鶴銘的轎輦來了才提起精神。
然而胡翟才從轎中踏出一只腳,嘀嘀咕咕的聲音已經從人群中彌漫開來。
“就是他?……那個玩物……”
“……禁臠還差不多。”
“蕓妃,你瞧他那嘴……”
局面一時極為荒唐。五福椅上的女人終于扶著小腹緩緩站起身來,輕易便打斷了所有私語,“皇上。”
她終究還是不忍落了魏鶴銘的面子。
眾人作鳥獸散,各自落座。胡翟被隨意安置在下席一位嬪妃旁桌。
枝頭花蔓裊,金樽酒不空,琴聲悠響,衣香鬢影,官帽層層,無論幾代興衰,宮里頭向來是不缺榮華富貴的。
各位娘娘身后帶的丫鬟都趕著上前服侍,長席中只有胡翟孤孤單單的一個人,背后誰都沒有。
“對了,朕差點忘了還要先給翟妃送一個人。”魏鶴銘恍然一笑,對李公公比了個手勢,“叫上來吧。”
李公公應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隨而去。很快,花園小徑上緩緩走來一個人,面容逐漸清晰。
瞳孔驟然緊縮,嘩啦一聲,胡翟手中的銀制勺筷全部摔落在地,劃出刺耳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