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內燃著一枝小葉紫檀,清幽沁脾,細細的白煙順墻上旋。
“小翟,你摘掉狐圍。”
自從他們確認感情以來,江奕涵很少再用這樣明銳的目光看他了。
雖然胡翟偶爾會藏匿些不愿被發現的小心思,但只要不涉及底線,江奕涵都樂意慣著他,縱容他,溫水煮著煮著,讓胡翟都常常忘了他也是統領一方的君王,北斗之尊。
胡翟縮縮脖子,狐圍完全埋住了他的下巴,“我……我不想摘。”
他一雙瑩黑眼睛怯怯地瞟住江奕涵,完全是個耍賴皮的小孩子模樣。
江奕涵也跟著從下往上瞧他,微微挑眉,“為什么?”
胡翟慌里慌張地垂了眼睛,他們隔著一桌子香氣撲鼻的佳肴對峙,氣氛卻逐漸有些凝固起來。
下一秒,江奕涵眼睜睜看著兩顆晶瑩的水珠落進了茶杯里,他的心也跟著一顫。
“世子……世子是真不懂嗎?”胡翟緊緊埋著頭,肩膀一抖一抖,“你明明答應過的,雖然,雖然這么多天我都沒有再提過……”
“怎么還哭了?”江奕涵簡直愕然,頗為無措地挪過去將人摟住,想了半天也沒明白是怎么回事,直接先低頭認錯,“是我不對。”
他聲音柔得能化成春水,胡翟聽在耳朵里卻愧疚更甚,只自欺自瞞地把自己更深埋進那片白檀香氣中。
江奕涵的下巴輕輕抵在他頭上,溫聲問:“是因為誕辰?回去再給你好好補過一個,好不好?”
年末來他們一直在不停行軍,一是因為擔心漢盛追兵,二是由于停留在市鎮附近太久會惹人注意,因此他們中途的路線需要不斷改變,有時候甚至需要分兵六路來減小目標。
就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把這事記在心里。
胡翟這回是真的有些想哭了,哽咽著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行軍太艱苦了?”江奕涵掌心暖暖地覆蓋在他手背上,聲音里帶了點愧疚,“再等一等,明天我們就能回到宮里了,好不好?”
他們拐拐繞繞行軍一個多月,眼看著要從嚴冬走到春初,期間胡翟就和所有兵卒生活在一起,住帳篷,吃營食,冷水洗衣服,雖然從未與他抱怨過一次,但江奕涵知道絕不會舒服到哪兒去。
有次他論完事從帳內出來,恰巧看到胡翟拎著一大桶水往營地走。那桶水是專用來做飯的,沉得將胡翟拉彎下去,纖薄的肩背都被扯得側向一邊。
他不可能分配到這樣的任務,大概率是幫同帳那個受傷的年輕小兵所做。
江奕涵悄無聲息在后面跟著他,看胡翟一路上倒了三四次手,就那么默默地一路提到了營地。
不心疼是假的,胡翟在宮里明明基本上都是錦衣玉食,可出來后也著實適應得很快。
不在他面前的胡翟總是堅強又韌性。
“不是。”胡翟埋在他懷里,假模假樣地吸吸鼻子,委屈巴巴,干脆自己說出來了,“摘掉狐圍的話,會讓別人看到。”
他說得雖然隱晦,江奕涵卻很立刻明白過來。
“那就不摘了。”
耳鬢廝磨中,他輕輕在胡翟右耳垂上那枚圓紅下一吻,像抱只半大小虎那樣晃了晃他,“等明晚過后,我們去掉它,好嗎?”
江奕涵溫熱的呼息拍打在耳側,激得胡翟起了點雞皮疙瘩。總算逃脫過這關,他不由并攏雙腿,悶悶地應:“真的?”
江奕涵低笑一聲,“你以為我就忍得舒服嗎?”
胡翟渾身麻酥酥的,仰起脖子來吻他下巴,暫時無法去想到時候又該怎么遮掩脖子的傷口。
兩人又黏歪了好一會,桌上的海鮮全涼了,只得讓小二再重新熱了送來。
一頓飯下來,胡翟十指不沾陽春水,連筷子都沒拿幾次,倒是江奕涵盤子里全是扒剩的蝦殼貝殼。
江奕涵擦手的時候胡翟有點臉泛紅。他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有多少次舔到了他的指尖,上面一片濕澤。
——誰讓世子非要喂他呀,他也沒辦法。
這點時光簡直像是偷來的,回到營地的時候已經是大半漆黑。胡翟擔心明晚的出兵,沒有多纏磨他便讓人趕緊回去休息。
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江奕涵明顯察覺出今晚他一直不在狀態,卻只當是因為那枚守宮砂,沒再多問,溫溫柔柔地在營帳門口與他交換了一個晚安吻。
他捧著胡翟的臉,“好好睡一覺,什么都別擔心,明天我們一起回家。”
胡翟沖他笑,眼睛彎得像枚月牙兒,“好。”
回到帳篷里,小岳已經四肢大攤著睡著了,還特意留了一半蠟燭,燒融的燭淚緩緩滑落,在燭臺里凝成一灘。
借著這點光,胡翟找了一件干凈衣服的袖子咬在嘴里,萬分小心地伸手來摘狐圍。
這一條柔軟溫暖的狐圍,如今讓他萬分痛苦。后頸流出了太多血,將狐圍黏在傷口處,血肉相連,稍一觸碰就生疼。
他本來就怕疼,又細皮嫩肉,只是將將掀起一個角,額角已經冷汗直冒。
他渾身緊繃,抓著狐圍一角,打算等著這一陣疼痛過去再繼續撕。
一個帶著鼻音的聲音忽然傳來:“大人,你還好吧?”
胡翟實在是又累又疼,五感都有點麻木了,連身后鼾聲什么時候停止的都沒聽見,轉頭才看見小岳正很是擔憂地半跪在床上看他。
之前小岳說舒服,每次睡覺都會光膀子,可自從知道他和塹北王爺有一腿之后就悄沒聲把衣服穿上了。
“沒事,”胡翟冷汗直冒,“你睡吧。”
他這樣子根本就不是沒事。小岳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了下床。
“大人……”小岳走近才嚇了一大跳,“您怎么流了這么多血?”
胡翟看不到背后的樣子。實際上他里面衣袍的領口都已經被血浸染了,后頸一道血肉模糊的傷口,相當駭人。
“大人別這樣強撕,我給您弄吧。”
好在小岳從十四歲就從軍,處理這樣的傷口還是手到擒來。
他抹了一把臉清醒,又打來一盆清水,拿手指沾了不停在黏連處涂抹。來來回回泡了不到半刻,傷口和衣服終于徹底分離,把那道長長翻卷的血腥傷口暴露出來。
小岳當真嚇得不輕,抖抖索索,“大人,這傷——”
胸口和脖子是人身上最脆弱的兩處位置,再加上這傷口這么深,對方明顯是抱了取人性命的想法而來。
是誰?在軍中?
“……不是你想的那樣。”胡翟緊繃的神經在極度痛苦后終于松懈了些許,疲倦感蔓延到四肢百骸,只只得胡亂威脅,“這是機密,你不要同任何人說起,明白嗎?”
小岳忙不迭地點頭,“那我再給您上點藥吧?”
胡翟沒有回答。他已經睡過去了,額頭枕著小臂,呼吸平緩,只有眉頭蹙著一個深深川字。
在他夢中,那只嵌金的木盒子再一次出現了。胡翟知道里面有什么,他想后退,可后頸有冰涼的刀刃。
一道無比熟悉的聲音命令說:“打開它。”
魏鶴銘。
身后的人在盡情品嘗他的恐懼。胡翟根本沒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他渾身亂顫,可還是將木盒子打開了。
胡翟無聲地尖叫——那里面根本不是母親的頭,是世子的!
他急喘著睜開雙眼,渾身冷汗,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緩過勁兒來,遲鈍地發現自己是趴著睡的,直壓得胸口發悶。
外面天色大亮,胡翟摸了摸后頸,上面纏著一塊繃帶,大概是小岳昨晚處理的。
剛想到這,小岳便捧著一碗冒尖的飯走了進來,見他起了,美滋滋地喊了聲“大人”。
“您瞧,晚上出兵,所以中午全是大肉菜!”小岳對著碗里的大雞腿和紅燒肉直流口水,“我都多長時間沒吃過了,嘶……”
胡翟趕緊問了他一句:“王爺沒找我嗎?”
“啊?啊,問了,”小岳抬起頭來,“我說您還沒醒,他本來要過來,可是穆大有事,把王爺叫走了。”
“那就好,”胡翟松了一大口氣,喃喃道,“那就好。”
到了下午,營地中所有的人都在忙,到處走來走去,收拾東西,整頓兵隊,打磨刀刃,喂馬戴鞍。
這是歸家的最后一戰,只有重傷兵才能留在營地中。胡翟本想跟著,可江奕涵不許。
暮色四合之時,江奕涵終于出現在兵隊中。他牽著自己的戰馬,一身烏金盔甲,一眼便從人群中找到了胡翟,大步走來。
士兵們紛紛為他讓出一條長道,刀劍碰撞的聲音不絕于耳,越來越近。
“等我來接你回家。”
他攬著胡翟的腰將他拉近,大大方方落下極具侵略性的一吻,神采奕奕,宛若天神下凡。
蒼穹高懸,天邊爛漫的紫紅霞光灑在兩人身上,青山浩渺,無比夢幻。
或許是回家這個詞實在太過誘惑,胡翟一瞬間心如刀割,幾次嘗試后終于揚起一個笑容,慢慢伸手回摟住他的肩,輕輕在他耳邊道:“諸神佑君。”
與此同時,在嘉佑的宮殿中,敬子辰也為周紀岑披上了戰袍。
“等我砍了江奕涵的人頭帶回來,”周紀岑邊說邊微微揚起下巴,從銅鏡里打量著敬子辰的神色,“權當給你作禮物,好不好?”
敬子辰輕笑一聲,細長的手指輕輕滑過他腰間,明明是一張冷白如雪的臉,偏在眼角落了好些春意。
“大王,長夜漫漫,春宵苦短,你可真要早些回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