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一張塹北地圖,輕易便能找到坐落在西南角的雷元山。再往東北方向去一段便是整個南部的心臟,嘉裕。
冬季蒼茫的暮色中,兩支軍隊分別朝著對角線奔馳而去。千騎踏飛塵,將這座被撕為兩半的城池從地心震得隆隆作響。
貞歷九十四年冬,塹北史冊上記錄了一場連兵刃聲都沒聽到的戰爭。
為保萬全,周紀岑率領著當初來到塹北時所攜的兩萬漢盛親軍包抄雷元山。落日之下,山口大敞,只等請君入甕。
三路埋伏,只要江奕涵的軍隊踏入雷元山一步,就會被立刻包圍剿滅。
這本該是一場毫無懸殊的抗衡,然而直到暮色四合,除了幾只上躥下跳吱吱叫著找食的猴子,他們什么也沒等到。
長風吹過山腰,簌簌枯草搖擺,一片寂靜。
任誰都不會想到這里足足埋伏著兩萬人,而所有的士兵都在等,等待下一個命令。
影子立在隱蔽處,沉默地注視著周紀岑挺拔的身形。
又等了半刻,他無聲地嘆口氣,終于還是走上前去,低聲道:“大王,我們等不到了。”
他的聲線平穩又冷硬,毫無感情,簡單地陳述事實。
萬軍之上,誰又能來為大王搭這一個臺階?
周紀岑仍舊負著手背對他,一動不動。
“大王,”影子垂下眼睛隱住那些悲愴的神色,“趁著他們還沒發兵,我們趕快回……”
“傳令回城,”周紀岑驟然轉身,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攜裹一陣冷風,“趕在日落前回到嘉裕。”
——趕快回漢盛吧。
最后幾個字被硬生生憋回嗓子中,影子閉了閉眼,沉聲道:“是。”
大王,您怎么……怎么就不見棺材不落淚呢。
而此時,嘉裕城門正在司馬大人的授意下大開迎“敵”。鐵騎營與一千多北盛軍簡直同到了自家后院般,不費一兵一卒,輕而易舉地侵入了整座南部城池的中心。
元曌跟厲鐵說悄悄話,“看見了吧,將軍千萬不能溺于美色,誤大事。”
厲鐵掃他一眼,沒搭理。
軍隊的最前方,江鴻飛坐在轎輦上。他身材瘦削了許多,可面容依舊溫和而肅穆。
江奕涵就打馬走在他身邊,浩浩蕩蕩的軍隊拱衛著父子兩人從城門一路走至宮前,沿街百姓無不下跪磕頭,高聲歡慶他們仁厚寬德的王再次回歸。
區區三年時間,漢盛還遠遠不足矣撼動塹北盤根錯節的根基。
路盡頭,敬子辰正等在宮門前。他對著江鴻飛施過一禮,轉而懶洋洋地對江奕涵挑挑眉,“還行,不傻。”
江奕涵翻身下馬,回他爽朗一笑,“你打小最討厭喝茶。”
那天夜里敬子辰說的全是反話。雷元山是他們幼時避暑常去的地方,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山后有一條暗道?
“哼。”敬子辰微點下巴,眉目舒朗,“歡迎回家。”
兩萬大軍空手而歸,再次回到嘉裕時,緊閉的城門依舊同過去那般緩緩為他們打開。
那一瞬間,影子差點相信了他們并沒有陷入騙局之中。
然而隨著城門徹底張開,一張張密密麻麻冰冷厭惡的臉龐與他們無聲相對。
滿城盡帶烏金甲,黑云般望不到邊。昔日曾一起生活訓練過的北盛軍們,正用驅逐蜱蟲般的嫌惡目光漠視他們。
殘陽如血,無需多言,沒有刀刃相見,光憑這千軍萬馬的氣勢,已然讓人顫栗不已。
周紀岑勒住馬匹,沉聲道:“讓敬子辰出來見我。”
首排的將士冷冷看著他,并不理會,全然將他當做空氣。
“怎么,敬子辰,你怕了?”周紀岑高聲道,眼底猩紅一片,銳利目光在望不到邊的軍隊中梭巡,“躲什么?”
有人在笑。隨后,一道清冷的聲音從天而降,“你抬頭。”
城樓之上,敬子辰立在一排箭兵中間,臉上依然掛著不咸不淡的笑意,“該躲的是你。”
朝夕相對了三年的枕邊人,如今翻臉就能將敵人迎入城門。敬子辰不就是這樣的人嗎?周紀岑忍不住冷笑,“敬大人臥薪嘗膽,賣身救國,真令周某佩服。”
賣身這詞在敬子辰耳朵里用力扎了一下,泛出點麻木的疼痛和恨意。
他面無表情地伸手,隨著清脆一聲響,有東西被從高處拋下來,碎成塊塊雕荷的玉片。
那是周紀岑早年送給他的‘定情信物’。
“不想死的話,”敬子辰垂眼看著他,冷道,“快滾吧。”
風揚起他的鬢發,面容如雪,目同點墨。
周紀岑想起頭一回見到他時,敬子辰畢恭畢敬地一禮,寬袖飄飄,眼角微挑,輕聲喚他“大人”,轉眼就是三年。
三年,就算揣個硬石頭都該暖熱乎了。
周紀岑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率領著全部漢盛士兵狼狽離開。
暗夜降臨,星月明亮地映上夜幕,水澤的銀光披灑整片大地。
自此,塹北土地上最頑固的漢盛勢力被徹底拔除,南北重歸于一體。
宮里備好了酒席,可江奕涵沒有多留,見過娘親,安置好北盛軍和鐵騎營后他便騎馬出了城。
走之前,他特意提起是去接‘最重要的人’。
長久積壓在心頭的重石終于被徹底搬走,一路上清風明月,江奕涵都能察覺出自己像個少年一樣撲通撲通作響的胸膛。
營地里只剩下幾十名重傷的士兵,胡烈在中間聚了一捧篝火,胡翟正拿著長勺幫小岳舀湯,忽然就聽到了越來越近的馬蹄聲響。
他才將將回過頭去,就被飛身下馬的人用力擁入了懷抱之中,驚得他叫出聲來。那雙胳膊太過用力,緊得他都有點痛了。
一群傷兵驚得紛紛倒抽冷氣,阿冉賊眉鼠眼地從指縫里偷看,只有胡烈興高采烈地吹了一聲口哨,被金笑一擰才變調成了個痛呼。
江奕涵心緒難平,礙著這么多人的面,克制著在他頰邊用力蹭了幾下。胡翟手里拿的長勺還在滴湯,卻被他小孩子似的舉動逗得笑出聲來,微微縮了肩膀,耳尖燒起一點緋紅。
“勝了,”江奕涵聲音有點沙啞,“我們可以回家了。”
沒有人能比他更明白這句話的意義。離家萬里,骨肉分離,背負仇恨,好在一切都結束了,夜泊歸舟,從此萬家燈火也能有屬于世子的一盞。
胡翟眼眶發熱,輕聲道:“真好。”
折返兩次,一行人回到嘉裕的宮中已臨近子夜,江奕涵本想讓胡翟見一見爹娘,也只得將計劃擱至明日。
他帶著胡翟回到自己從小住的青玄宮中。所有擺設都同他五歲離開時一模一樣,桌上甚至還擺著那本微微泛黃的學書。
胡翟仔細地一寸寸看過去,指尖輕掠過這些屬于江奕涵的東西,然后立在房間中央轉身,笑瞇瞇地看著江奕涵。
“要不要……?”
他歪了歪頭,說到一半又俏皮地止住。
江奕涵忍不住看著他笑,大步走過來,利落地將他打橫抱起。
胡翟直接摟住他的脖子,得意至極,“不等大婚了嗎?”
“那你再哭怎么辦?”江奕涵直接壓下來,輕笑著在他耳垂上吻了吻,“在大婚上,嗯?”
他說著,伸手去解胡翟的狐圍,卻在下一秒突然愣住了,盯著他的脖子無法錯眼。
燭光下,胡翟的面頰開始發熱。他有點窘迫地舔了舔嘴唇,舌尖嫣紅,“你……你喜歡嗎?”
一道亮澤的皮圈緊緊系住了他雪白的脖子,讓他看起來像只被囚禁在床上的白天鵝,既脆弱又漂亮。
他小心翼翼地把項圈另一端交到對方手里,“世子來牽著我。”
黑色的皮繩看起來又危險又魅惑。江奕涵深吸了一口氣,掐掐他的臉,“哪兒來的?”
“笑姐姐……笑姐姐給我的。”胡翟的衣袍掙開了,露出小片雪白的胸膛,“她沒用過的只有這個了。”
——是因為能遮住脖子傷口的只有這一個。
胡烈兒女成群果然不是沒理由的,江奕涵有點頭痛地拉了拉皮繩,“你確定要用?”
他只不過輕輕一用力,胡翟就微微拱起了脖子,一副任他魚肉的樣子,軟聲道:“世子不喜歡嗎?”
他裝得身軟肉香,其實心里已經慌亂得不行,生怕江奕涵一個沖動把項圈摘掉,然后揭穿一切。
那不可以,他要世子以后只要回憶起這天都是高興的,要都能說出“真好”才行。
“傻子,”江奕涵彎起食指撥弄了一下他小扇子般不安撲動的睫毛,“你怎么樣我都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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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實在太深了,來不及打水清洗,只能湊合著先睡一晚。
江奕涵換了一床新的被褥,勉強把胡翟體內的東西清理干凈。
胡翟打起精神自己把項圈摘掉。他的頭發全散了,整整遮住一背,連著脖子后那個可怖的傷痕也尋不到痕跡。
他們睡在江奕涵從小長大的屋子里,緊緊依偎。
江奕涵摟著他,又輕輕吻了吻他雪白干凈的耳垂,低聲道:“我愛你。”
胡翟實在太累了,他把額頭抵著江奕涵的頸窩,只是茫然地睜開一下眼睛,像只剛出生的小鹿一樣,干凈純粹得什么都沒有。
然后他再次闔上眼睛,清淺呼吸漸漸均勻下來,徹底陷入香甜的夢境之中。
我愛你,我愛你,像春日暖風一樣在他耳邊不斷吹拂,把噩夢通通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