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翟拉了拉環住脖子的狐圍，再三仔細確認過看不出什么后，終于邁步朝外走去。

天色比他回來時更暗了，樹林中黑魆魆的一片，枯樹影影幢幢，好似有無數縹緲的赤眼幽魂躲在角落暗自尾隨著窺探。

冷風吹過，他們便一個個窸窸窣窣地譏笑起來。

心臟碰碰跳動，胡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朝著不遠處的光源疾走。

他呼吸急促，像溺入深水般全心撲在那點亮光上，一個不留心，竟被站在樹后的人猛然抓住了胳膊。

“誰——！”

此時胡翟還是只竦著渾身羽毛的驚弓之鳥，他渾身血液冰涼逆流，還什么都沒看清便拼盡全力地掙扎起來。

他反抗得實在太過劇烈，竟讓那人愣了一下，干脆松開手問：“你怎么回事？”

那聲音粗噶又難聽，簡直與破鑼沒什么區別，陰森森的，卻讓胡翟渾身繃緊的肌肉慢慢軟化下來。一而再再而三的驚嚇之下，他連額角都浮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被風一吹，涼颼颼的。

“你生病了？”穆遠賀擰起眉來，借著微弱的光打量他，“臉色怎么這樣？”

胡翟感覺到因為剛剛的拉扯，脖子后面的傷口已經又滲出血來。他抿緊泛白的嘴唇，輕輕搖了搖頭，“是世子讓你來找我的嗎？我方才腹痛，就……”

“不是。”穆遠賀利落地打斷他，兜起雙臂倚在樹上，“我有話要對你說。”

胡翟沉默地掀起眼皮，靜靜等待他的后話。他那張臉在夜色中青白青白的，真不知道是誰更嚇人一些。

“明天江奕涵就要發兵攻打南部，眼下他卻要冒著風險、浪費養精蓄銳的時間帶你去酒樓吃飯，還要在各軍面前找借口搪塞，你心里大概也知道這有多么可笑吧？”

穆遠賀的眼神一度一度冷下來，寒芒般刺在他身上。胡翟后頸刺痛，勉力點了點頭，“我……”

可惜對方根本不想聽他任何蒼白的辯解，“英雄難過美人關，可江奕涵不行。他必須要背著葉云的意志前行，只要想想公主為塹北付出了多少，他就不能停下前進的腳步，不能有任何分心，你肯定也明白。”

他的語氣沉重而緩慢，眼神中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聽到那個名字，胡翟心里像針扎一樣，可想而知穆遠賀要比他難受千倍萬倍。

光復塹北，南北合并，逃脫漢盛虎口。這幾乎可以說是由一層一層尸體摞積而起的高樓，在眼下緊要關頭，稍有差錯便會功虧一簣，萬劫不復。

江伯父所受的囚困，江姐姐的死，穆遠賀被毀掉的嗓子，穆皇會的炸藥，魏朗燁的援兵，世子多少年的蟄伏與布棋，無數在戰爭中死去的年輕士兵……

他們是從沼澤里淋著粘稠鮮血拼命爬出來的，是受盡凌辱從那金絲籠中生生殺出來的，怎么能夠停止征程？

“如今沒有任何事能比保住塹北更重要。無論你最近是身體不適，還是犯相思病，或者只是濃情蜜意，都必須咬緊了牙忍住，等塹北的事了結后，怎么作天作地都沒人管你。”

穆遠賀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聲音沙啞，“你也別多想，我不是反對你們，也沒那個權力。只是我得讓葉云看到塹北依舊如她所愿。要不她在那兒……孤孤單單的一個人，怎么合得上眼？”

在設計殺掉魏華的那一夜，他曾以為自己會因復仇成功而獲得平靜，可很快便發現自己錯了。

他仍舊夜夜夢到那個嬌俏的少女，她笑意盈盈地蕩在秋千上，“賀遠，你不是說要永遠護我周全嗎？”

有時候是她出發去漢盛前一日，江葉云不顧階級之別撲上來吻他，然后萬分凄楚地問：“你的答案還是沒變嗎？”

在夢里，他拼命地說他后悔了，求她不要走，可江葉云聽不到，她還是流出淚來，似哭似笑地退步消失在他面前，而他被自己當年的選擇定在原地，動彈不得。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只能不停地彌補，不停朝著她的殘念前進，借此慰藉已經破洞漏風的胸膛。

“我都明白的，”胡翟終于松開編貝似的牙齒，下唇已經沾了血絲，“我保證，絕對不會干擾到世子的任何計劃。”

他抬起頭來，眼神清澈而堅定，掩飾了其下層層風卷云涌，“江姐姐會如約看到的，盛世塹北。”

“世子！”

江奕涵聞聲抬頭沖他一笑，將手中的地圖折起來收入袖中，“很冷嗎？”

“嗯？”胡翟跟著他的目光，手抬起來在狐圍上摸了摸，眼神微微避閃開來，“……風有點大。你等很久了吧？我突然有點肚子痛……”

“受涼？”江奕涵立刻走近，表情明顯嚴肅起來，“要不不出去了。”

“別，現在已經好了，”胡翟趁勢撈住他的手晃一晃，又變得軟綿綿的，“就是餓。”

兩人乘了轎子，車夫抄近道駛上正路，才行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在九福的門口被攔下。

九福不過是嘉裕旁邊的一個小城，算不得多么發達，守值的侍衛只掀開簾帳來隨意確認了一下人數，連登記都懶得做便將人放了進去。

塹北沒有宵禁制度，連小城的夜晚也是很熱鬧的。

入了城門，兩邊掛著明燭的小鋪面一間連著一間，隔著老遠就能聽到賣烤紅薯的吆喝聲，下云吞和面條的大鍋里蒸騰裊裊的白氣，整條街都滿溢著濃濃的人間煙火氣。

胡翟這輩子頭一回踏入塹北城池的邊角，心里卻晃晃蕩蕩起了些歸家的感覺，恬淡感像水波一樣彌散開來。

轎子停在街邊拐角處，江奕涵直接牽著他去買了一只紅薯。那只圓滾滾的紅薯皮烤得略顯焦黑，香氣甜蜜，掰開來，內里是同火焰般明亮的顏色。

江奕涵直接將大的那一半遞到他嘴邊，“先暖暖胃，免得一會腹痛。”

兩人都穿著烏色大氅，胡翟個子又稍矮一些，乍看而去就像是富埒陶白家庭里出來的兄弟倆，根本沒人多留意。

胡翟撥了撥狐圍，就著他的手張口去咬紅薯。后頸猛然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讓他僵硬地止住了動作。

那道傷口不斷傳來的疼痛宛如一個涼颼颼的警告，提醒著胡翟眼下這一切美好的背后有張多么巨大的深淵巨口，正彬彬有禮地注視著他，等待著他。

“是燙嗎？”江奕涵注意到他的動作，剛要拿回來吹一吹，胡翟已經低頭咬去了好大一口。

熱乎乎的紅薯就黏在舌尖齒列，胡翟咽下去后，面上浮起盈盈笑意，“好甜。”

他主動伸手接過那半紅薯，“我自己拿著吃。”

“好。”

江奕涵不疑有他，走到前面去用空出的那只手牽住他，在人潮中為他拓開一條路。

他剛轉過身去，胡翟臉上的笑意立刻消散了。不用摸他便知道自己后頸又出血了，與狐圍黏在一起，又癢又痛，簡直是生生的折磨。

方才那塊紅薯他簡直都沒嘗出味道來，鬢角就已經全然被冷汗浸濕。

胡翟整個面色蒼白得像張紙，唯有眼角和鼻尖被寒風刮得微微泛紅，看起來可憐巴巴。

但無論后頸多痛多癢他也要將這一晚撐過去。世子要給他看自己從小待過的地方，帶他吃家鄉的食物，牽著他像這樣在人群中慢慢走……

萬一，萬一以后再也沒機會了呢？

這么想著，胡翟忍不住更用力地抓住了那只手。

這背影仍舊同他十三歲那年一樣，欣長挺拔，長身玉立，肩背挺括，永遠給人以平和穩定的力量。

他就像一只從小在古樹上棲息的鳥兒，如果非要振翅離開，簡直同將他的心臟活生生剜出沒什么區別。

一路上胡思亂想，不知不覺便到了酒樓門口。

江奕涵訂的這家酒樓叫“海云天”，名字很有意思，指海里游的、天上飛的，皆取天地食材，包羅萬物，八方美食，都是平常人家吃不起的東西，所有賓客皆以雅致的木包廂分隔，當真是九福城里最好的酒樓。

當然，他是相當“投其所好”。一落座小二便先上了大盤的“海八珍”，燕窩、海參、魚翅、鮑魚、蟹螯、黃金對蝦等等堆得滿滿當當，再配上調香醋碟，當真令人垂涎萬分。

長途行軍過程中，他們能吃到的大都是普通蔬肉，甚至時而沒有驛站，只能勉強烤馕餅吃。

海鮮一直是胡翟的最愛，蝦類尤其。這家酒樓的食材都是當天打撈，非常新鮮，連海蝦的眼睛都很圓亮，光看都知道肉身有多么鮮嫩可口。

然而胡翟現在看著這一大盤的美味佳肴，只感覺后頸痛意更甚。

剛被刀刃割了口子，若是再吃這些發物……

江奕涵見他怔愣著不動，便伸手隔桌扯了扯他雪白柔軟的狐圍，“把這個摘了吧，容易弄臟。”

“不要！”胡翟下意識猛然往后一閃，隨后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激烈，頓時驚恐又慌張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桌那邊的人已經緩緩擰起了眉。

“小翟，”江奕涵緩和而不容置喙地說，“你摘掉狐圍。”

酒樓的燭燈太過明亮。剎那間，搖曳的光閃閃連成一片金海，直愰得胡翟心跳失衡，頭暈目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