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華心高氣傲,自那日爭吵過后再不愿靠近關口一步,可胡烈每日放牧或砍柴打獵都需從關口進出。
有一日胡烈趕著羊群路過。那是幾只剛會走不久的小羊,天不怕地不怕,奶聲奶氣地叫著亂躥,直把躲在樹蔭下睡覺的土狗都嚇得跳起來,最后終于稀里糊涂地被楊舒語攬在了臂彎里。
“好軟的毛。”她隨手摸了摸小羊,抬起頭來看著他,“你每天下山的方向好像都不同。”
胡烈點了點頭,眼睛只緊緊盯著那小羊,生怕它再一個猛躥逃跑了。
方才虎頭虎腦的小羊現在卻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待在少女的臂彎中老老實實,一動不動。
楊舒語歪頭一笑,“為什么?”
“如果總是去同一個地方放羊,來年那里就長不出新草了。”胡烈總算舍得把目光挪到她臉上,聳了聳肩。
“原來如此,”楊舒語點了點頭,眼睛像兩彎月牙兒,“留得青山在,是吧?”
胡烈撓了撓頭,沒聽明白。楊舒語邀他坐下來,給他講《初刻拍案驚奇》中青山紅山的故事。
不知不覺,日頭沉到了西邊去。邊疆落日總是又圓又亮的一大輪,里面模模糊糊嵌著兩個人的身影,像塊透明琥珀。
一來二去,兩人自然而然地熟識起來。
他們的相處愜意又安靜,很多時候一個在吹口琴,另一個就安安靜靜地枕著小臂平躺。羊群像柔軟的云朵圍繞在他們身旁,美好得同畫卷一般。
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魏華很快便覺察出了不對勁。
怎么說楊舒語也算得漢盛末枝上的宗親旁系,竟勾搭一個卑賤的胡族人?魏華既感到荒謬又暗自生妒,裝作不經意般悄悄將事情捅露給了師叔。
楊舒語的爹娘在前朝紛亂中先后離世,不到十歲就跟著姑姑姑父生活,兩人雖更疼自己在京城做官的親兒子,平日里不多管她,卻也記著要給她留雙筷子。
師叔找到她時,楊舒語只微微一笑,“是魏華說的吧?我的確心悅胡烈,可他對我卻不是如此。”
一個姑娘家竟說出這種話,果不其然,師叔大發雷霆,不許楊舒語再出門一步。
魏華此后倒是常去拜訪。剛入秋時,京城急信要太子回宮,魏華直接提出了要帶楊舒語一同回去。
再后來的事旁人也搞不清楚,總之楊舒語留下一封手信,將所有值錢的首飾留在閨房內,連夜與胡烈一同消失了。
她是個像風一樣自在的女子,厲鐵能看出來,她很喜歡在邊疆的生活,也從未覺得艱苦。
當年一定是被逼到了退無可退的絕路,他們才會下定決心相信魏華一次。
“嗯,我娘親每天都很開心,”胡翟抹了一把眼睛,“我從沒見她發過脾氣。”
厲鐵沉默地盯住他那雙眼睛,記憶中那張嬌美的面容也重又一點點浮現,竟讓帶著可怖刀疤的臉龐摻進幾分柔和。
他啞聲說:“我知道。”
木桌上攤著一張塹北地圖,行兵的路線由朱筆描繪出,穿梭在群山之中,蜿蜒鮮紅的一條。
“雷元山的確容易攻打。照地圖來看,這里山口較大,糧道和后勤運輸有利于包抄切斷,咱們明早出發,下午就能攻進去,徹底撕開一個口子。”
元曌拿著一根小棍在地圖上指指點點,扭頭向厲鐵,“你意下如何?”
厲鐵抱著雙臂,沉吟半刻,點了點頭,“可以。”
北盛軍的參領也坐在一旁,再加上穆鋒,四個人研究著地圖,剛聊過這兩句,帳簾一掀,江奕涵和胡翟走了進來。
他瞥了一眼地圖,斬釘截鐵道:“我們不去雷元山。”
元曌一愣,轉臉瞪著他,“說啥呢?”
“雷元山后面有條暗道,援兵神不知鬼不覺就能趕到,而且別看它山口寬,一旦進深了,我們很容易被包圍。”
江奕涵說著,反手畫了一個位置,“我們直接打這兒,所有兵力。”
元曌目瞪口呆,相當頭痛地揉揉太陽穴,“你不是瘋了吧?”
“相信我。”江奕涵挑眉一笑,眼角全是風發意氣,“我比你更了解塹北。”
元曌與厲鐵對視一眼,舉手投降。
他們最后定在明日傍晚出軍,江奕涵異常縝密地將所有細節一一推敲過。胡翟在旁邊托著腮看他,看他略顯鋒利的唇角眉梢,看他瀏覽地圖時微垂的眼睛,看他因拿筆而微微凸起的指節……
世上怎么會有這么完美的男人,胡翟歪歪頭看他,怎么就被他得到了呢。
江奕涵察覺到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沖他勾了勾唇角。
果然,近水樓臺先得月,肥水不流外人田。
足足討論了兩個多時辰,他們才算將事情計劃完。等其他幾人離開后,江奕涵直接往椅背一倒,閑閑攬住胡翟的肩,“走,今晚帶你出去吃。”
胡翟一愣,“明天不就要出兵了嗎?”
“嗯,不知道怎么回事,”江奕涵食指掃了掃下巴,“從剛回來的時候就特別想帶你四處看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嘗嘗我小時候吃過的東西,還有這里的人……”
他一頓,有點緊張地問,“是不是感覺莫名其妙的?”
胡翟心里陣陣地冒開心泡泡,有一下沒一下地捏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然后偏過頭輕輕吻了吻他的手背,“沒有。”
暮色四合時,軍營里點起了火把,一群大老爺們兒鬧哄哄地準備開飯。胡翟要回營帳換身衣服,從中間穿過時被他們一口一個“胡大人”叫得萬分緊張,不由自主地繃直了脊背。
帳篷離營地有段距離,等他走出一段,喧鬧聲和光亮逐漸遠離,無數枯樹靜悄悄地伸展在頭頂,將昏藍的天際切割成無數不規則碎片。
四下靜謐,腳下的枯葉在咔嚓作響。
胡翟心底莫名浮起一絲猶豫,手指搭在帳簾上,遲遲沒有動作。
短暫地停留了一會,什么也沒發生。他松了一口氣,不由在心里自嘲,自從聽了懸紅榜的消息后自己簡直像被嚇破了膽一樣,疑神疑鬼。
他一把掀開了帳簾。
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沒有,連小岳的被子都同中午離開時一樣。他大步走到燭臺旁,摸了火折子去點燈。
就在電光火石的那一瞬間,他猛然察覺到身后有人在靠近!
然而太晚了。一眨眼的功夫,冰涼的刀刃已經緊緊抵在了他頸后,鋒利無比,輕而易舉地割開一道口子,很快有淡淡的鐵銹味彌漫開來。
身后那人冰涼的鼻息噴在那道傷口上,讓他寒毛直立,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
胡翟雖然在抖,手卻偷偷抓住冷硬的燭臺,肩臂蓄力,猛地向后揮去——
身后的人只是嗤笑一聲,輕而易舉地在他肩上用力一捏,胡翟整個胳臂頓時麻得全然抬不起來,燭臺直接掉在地上,叮呤咣啷地摔到一邊去。
“別搞那么復雜,只是讓你看個東西。”
胡翟深吸了一口氣,渾身繃得如同鋼板,毫不懷疑身后的人會直接將他一刀封喉。
可那刀刃并沒有再前進。身后的人將一只嵌金大木盒遞到他面前,冷聲命令道:“打開。”
胡翟的手在抖,他緊緊攥成兩個拳頭,努力平穩道:“是魏鶴銘讓你來的?”
“廢話什么?”那人不耐煩道,“趕緊開盒子。”
刀架在脖子上,他已是砧板上的魚肉,如何能不服?
胡翟抬起那只沒受傷的胳臂,手指搭在木盒邊緣,渾身發涼發麻。
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他有一種預感,只要打開盒子,他可能再也沒辦法回頭了。
“咔噠”一聲,盒子開啟了一條縫,有奇異的香味彌漫開來。
胡翟能聽到自己逐漸變粗的呼吸聲,他一咬牙,干脆直接掀開了盒子。
“啊——!”
他大叫一聲,瞳孔驟縮,不管不顧猛地往后一退,刀刃驟然扎進脖子好幾寸,頓時血流不止,可胡翟已完全察覺不出。
身后的人低聲罵了一句。那邊說的要毫發無傷,但這人自己往他刀上撞又怎么說?
胡翟雙耳嗡嗡作響,渾身發軟,直接無法支持地癱倒在地,涕泗橫流。
他胸口如同塞滿了棉花般,一陣陣向上拱著,難受得酸水倒流。
那人收好了木盒,懶洋洋地翹腳蹲在他身邊,“喂喂,我看你白日說挺想你娘的嘛,怎么還吐上了?”
“那邊說以這個月末為期限,讓你自己乖乖回去,否則會直接把你爹娘和兄長拿出來暴曬鞭尸喲。嘖嘖嘖,”殺手咧嘴一笑,眼里全閃著幸災樂禍的光,“明明是個君王,但真是惡劣得讓人害怕。”
胡翟手指拼命地摁住地面,頭暈目眩,喉頭腥甜,簡直像陷入了漆黑無盡的噩夢中。
那人走前又回過頭來,撓了撓面罩下的鼻子,“哦對了,還說什么來著……如果你想繼續拖累那個姓江的,把他也扯進你們的恩怨里,不妨告訴他試試。”
胡翟跪在地上,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過了好久,他才止住陣陣戰栗,終于能平穩地呼吸。
時隔這么多年,他再一次被用力拉扯進了那個泥沼般的噩夢之中。漫天的煙花,人們擁擠著歡呼,夜幕亮如白晝,照著城樓上四個血淋淋的人頭。
脖子上的血已經在地面積成了小灘,身邊一切都是暗色而朦朧的,看不到絲毫光亮。
世子還在等他,還在等他換好衣服……
而那種絕望感緊緊攫住了他的腳踝,詭笑著將他用力向陰暗的沼澤中拉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