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席卷細雪,在空中揚起一陣寒霧,吹得帳簾也在輕微擺動。
那處立著一個身穿烏色短打的男人,靜悄悄得如影子般。
“不必擔心,是我的人!本醋映斤嬃丝跓岵瑁χ舷麓蛄恳蝗,“想必這就是懸紅榜上那位吧,如今身價大概都值白銀千萬兩了!
他嘴唇薄薄的,鼻梁高挺,單眼皮,整個人看起來都顯出一種寡情的冷漠,不食人間煙火。
胡翟沒聽明白,下意識地看了眼江奕涵,這點細小的動作也被敬子辰不動聲色地輕易捕捉到。
敬子辰細長的指尖在杯口輕輕點繞,神色悠然,“真好奇你怎么能把魏鶴銘惹怒到這個地步。”
懸紅榜專門為各路殺手和死士所設,高價懸賞人頭,當然也有許多其他“業務”,一單一交易,有專門的負責人在中間溝通,能保證絕對忠誠,向來受位高權重者青睞。
在江奕涵一行人殺出鐘州的第二天清晨,胡翟就一躍成為榜首,況且魏鶴銘要的還不是他的命,而是活生生的人。
“子辰。”江奕涵一個眼神制止他繼續說下去,“你頂替了伯父的位置,周紀岑沒有為難你?”
“這有什么好為難?”敬子辰好笑地彎了彎唇角,眼中卻含著濃濃的嘲諷意味,“我如今在南部百姓眼里可是叛國的罪臣,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總不能再受他的夾板氣!
他這話說得頗為刺耳,讓胡翟眼角輕輕一跳。
倒是江奕涵面色不變,提手又為敬子辰斟滿了一杯茶,“這段時間委實辛苦你?涩F在兵力不足,急需一個突破口,如果……”
帳簾旁的影子突然微微動了一動。
“雷元山。”
不等他說完,敬子辰直接輕描淡寫地吐出三個字,倏爾掀起眼皮盯住江奕涵,“此處關口兵力最弱,易攻不易守,如果下定決心,最好拼上所有兵力,一次拿下!
屋里一時沉寂,能聽到屋角火盆燃燒的噼啪聲響。
許久,江奕涵沉聲道:“我明白了!
“那好,既然沒有別的事我就先告辭了!本醋映綄⑹O碌陌氡杷伙嫸M,站起身來,“這么多年來,還是你泡的老白茶最香醇。”
“風大雪急,路上小心些!苯群瓰樗脕砜緹岬乃匕状箅,“下回再見,便是在嘉裕了!
嘉裕是塹北整個南部的政治、經濟、軍事中心,此地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敬子辰利落地拉上帽子,大半張臉都隱沒在陰影中,切割出光影分明的線條。他微微一笑,“我等著!
三人聊了將近一個時辰,外面的風雪果然加急好些。敬子辰翻身上馬,沖兩人道:“不必送了!
隨后,他率先縱馬向前,那個自始至終沉默的影子也緊隨其后,兩人很快就消失在黑暗的雪夜中,空留四行深淺不一的馬蹄印。
兩人無聲無息向北騎行了大約半個時辰,前方忽然出現些許光亮,近了才看出是寥寥幾人組成的車隊。
敬子辰身后的那人立刻翻身下馬,就地跪在雪中,“王爺。”
“嗯!鞭I中的男人沉聲回答,掀了簾子走出來,遙遙地沖敬子辰伸出一只手,“子辰!
轎上掛著一盞澄黃的燈籠,為他英俊的臉打上一層柔光。
敬子辰在馬上頓了一會兒,隨后利落地翻身下來,踩著雪一腳深一腳淺地向他走近,把自己的手交付出去。
他手指細長,周紀岑握在手里只感到冰涼,頓時眉頭一皺,“不是剛給你送去一對銀鼠毛的手套嗎?叫你坐轎子你也不聽,白白凍成這樣,本來身子骨也不算結實……”
敬子辰無奈地嘆口氣,直接軟了身子攬住他的腰,懶洋洋地咕噥:“你又要像個老媽子一樣嘮叨了!
他很了解周紀岑,也相當清楚怎么能讓他最快地閉嘴。
周紀岑毫不介意在屬下面前就被他這樣指摘,隨手捏捏他的臉,“那你倒是聽點話,成不成。”
兩人旁若無人地抱了一會,周紀岑又問:“談得如何?”
“就那樣,”敬子辰眼睛閉起來時顯得格外乖順,與平時冷清的樣子判若兩人,像只被順毛捋舒服了的小狐貍,“我跟他說兵力最弱的地方在雷元山,估計出兵前會給我發信,到時候告訴你!
就算他現在不說,回去周紀岑照樣會向一直跟著他的那個影子問清楚,沒必要多此一舉。
周紀岑一陣低笑,胸腔微震,“雷元山,真不愧是你設的計!
他順手捏起敬子辰的下巴,細細端詳,“到時候我把他們一舉剿滅了,你可別心疼!
敬子辰不耐煩地輕蹙眉頭直視他,很是奇怪,“我心疼什么?當你的攝政夫人不好嗎!
“哈哈哈哈哈!”周紀岑大笑,低下頭去重重地吻他,“走,我帶夫人回宮!
半刻后,大氅胡亂扔在軟毯上,轎子緩緩向前行駛,車廂里的溫度在節節攀升。
無論冬夏,敬子辰的嘴唇都是又薄又涼,偏生叫周紀岑嘗出了些淡淡的甜味,混著一絲茶氣。他拉開距離,稍一分神,“你喝茶了?”
敬子辰避而不答,細長的手指卻恰時摸到了某處火熱。他毫不猶豫,直接翻身坐在周紀岑腿上,眼角勾著點醺紅,轎外朦朧的光線照得他情|色又魅惑。
“要不要做?”他纖細的手指慢慢錯開扣子,露出一片白皙細膩的胸膛,居高臨下仿若施令般道,“不做的話回去也不讓你操了。”
當天晚上,胡翟很久沒睡著,翻來覆去地想懸紅榜的事。
魏鶴銘要讓他死。
他知道了娘親和魏華有過那樣一段故事后,是想殺了他泄憤嗎?
而娘親究竟和魏華是什么樣的關系?為什么魏華到死前都對娘親依依不舍?
或許因著睡前一直在考慮這些事情,胡翟做了一晚上的連環噩夢,時而是只有半只耳朵的魏華追著他要他喝毒藥,時而是江葉云被囚在殿內苦苦哭泣,時而又是阿碧在出逃的路上中箭身亡……
一夜混亂不堪,拼命醒來時已經渾身冷汗。
用過早膳,胡翟去營地旁邊的小溪洗衣服。這條小溪被他們鑿開冰后流得很是歡快,胡翟渾渾噩噩的,一個不注意,竟有件褻衣脫手,順著水嘩嘩地流下去。
“哎!”他一驚,趕忙要站起身去追,卻早有人幫他撈住了。
厲鐵隨手將衣服拋回他身前的木桶中,“一心二用!
胡翟訕訕地蹲回去,看著粼粼水面上自己的倒影發呆。湛藍天空下,青年的頭發,眉毛,耳朵,眼睛……眼睛,曾經有人說他同母親的眼睛長得很像。
腦袋一麻,他猛地轉頭,“鐵叔,你認得我娘親對吧?”
厲鐵刷著靴子,哼了一聲,“豈止認識!
胡翟心里莫名緊張起來,“我娘親她,是不是曾和魏華有過感情?”
“你聽誰說的?”厲鐵瞥了他一眼,因著臉上那道疤看起來兇神惡煞。他斬釘截鐵道:“沒有。”
胡翟一咬牙,干脆問出了口,“魏華死之前提到了我娘親。所以我想知道究竟發生過什么,又和漢盛的先皇后有什么關系?”
“……李繆,她是個可憐的女子!眳栬F重重嘆了口氣,將刷凈的靴子晾在陽光下,“沒什么不能說的,你有權利知道!
短暫的停頓過后,厲鐵慢慢回憶起了幾十年前的那一天。
當時魏華剛被立為儲君,各方虎視眈眈,后宮也不得松懈。先皇為暫避鋒芒,派他去胡地探問邊疆局面。他也是在那里認識了魏華和胡烈。
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夏天,他帶著好些兄弟幫忙看守關口。當時的鐵騎營還不是鐵騎營,僅僅是一幫子會點武功又沒了家的少年們,替郡守看關賺點飯錢。
胡地在漢盛最北端,夏季氣溫并不熱,可魏華當時還是個皇宮里出來的少爺,千尊萬貴,日日都要凈身。
起初幾天還無事發生,直到有次魏華在湖里洗澡,出來一看,自己腿上竟蠕動著好些黑油油的大蟲子,還怎么甩都甩不掉,急得他當場哇哇大哭。
還不到弱冠之齡的少年,光著身子被幾只大蟲嚇得屁滾尿流。
胡烈就是這時候出現的。他肩上搭著一根樹枝,上面穿七八只大鳥,宛若天神下凡,氣勢洶洶地脫了布鞋,呸呸兩下在鞋底吐滿口水,在未來漢盛皇帝身上一陣亂打,那些仿若黏在他身上的蟲子就紛紛脫落了。
露著屁股蛋子的魏華倒在地上抹著眼淚看他,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胡烈一陣哈哈的笑,用很不標準的漢話道:“喂,你沒見過螞蟥嗎?我們平日還會烤了吃,肉可肥了!
兩人自此相識。
當時管控胡翟關口的是魏華師叔,他的侄女也在此暫居,用過晚膳后,那姑娘常常攜著口琴坐在關口的土坡上吹笛子。
胡地沒有成熟的樂器,每當暮色蒼茫,關口的男人女人都會閉了嘴靜靜聽那口琴。那樂聲有時是歡快,有時是悵惘,讓人的心都跟著卷在層層丹紫晚霞中,纏綿得要化了。
都是情竇初開的少年少女,可只有有魏華能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問一句姑娘芳名。
那女子的裙擺在風中輕輕飄揚,她身上有好聞的迷迭香氣,撲朔迷離。
她站起身來,先看了看穿著一身云錦綢袍的魏華,又認真瞧一眼挽著褲腿、正在懶洋洋仰頭看云彩的胡烈,她眉眼彎彎,笑答:“楊舒語!
自此,魏華一輩子沒能忘記這個名字。直到他當了皇帝,他后宮中的女人也都成了楊舒語的影子,或許是鼻子像,或許是眼睛,甚至是側面的臉形……
她們大都不幸,其中最凄慘的便是李繆。
從那天起,厲鐵每日在關口看著魏華變著法子追求楊舒語?上钍嬲Z明顯對他并無心意,每次都巧妙地一一化解。
有一次,他聽到他們爭吵。
“你問問自己的心,其實它不喜歡我,”楊舒語很平靜地說,“它只是喜歡占有的那種快感!
魏華簡直抓心撓肝,“金銀錢財,權利功名,我都能給你!你到底為什么不喜歡我?”
女子輕輕嘆氣,“你還是回去吧!
魏華何時受過這種氣,直接罵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臟話,隨后,有東西“碰”地一聲砸下來,清脆的一聲。
厲鐵定睛一看,那是一塊嵌金玉佩,上面落筆鋒利地寫著“漢盛”二字。這是漢盛君王的玉牌!然而玉牌從高處墜下來,雖然砸到了土坡上,卻也碎了一整個角。
胡烈從土坡上跑下來,接過那塊玉牌,低聲道謝,又跑上去。
“那塊玉牌,就是魏華派魏鶴銘騙你們前往漢盛時所用的那一塊!眳栬F聲音沉重,“那么清晰地碎了一個角,所以你父王堅信不疑!
胡翟喉嚨發涼,萬分悲戚,寒毛直立,淚水已經不知覺地流出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