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節的井水冰涼徹骨,胡翟不停地擰了帕子給江奕涵冷敷,效果卻微乎其微。
宵禁未過,任何人不得在宮中走動。
夜色濃稠得叫人心慌,四下里除了江奕涵粗重的呼吸聲什么都聽不到。
觸手的肌膚依然滾燙到恐怖。好幾次胡翟的視線被水汽氤氳模糊,又努力眨眼睛讓自己平復下來。
天快點亮吧,胡翟困極,毫不吝嗇地用力掐自己一把,在心里拼命地祈禱,拜托,天快點亮起來吧。
五更天,秋晨在宮內靜靜孵著一層薄蛋殼般的寂靜。
可一聲刺耳的喊叫霎時將這短暫的平和擊碎了——
“來人啊!狐貍!狐貍來剃朕的頭發了!”
緊接著是一陣重物落地的亂響。
門前正打瞌睡的宮女猝然驚醒,慌忙跑去偏殿喊守夜的御醫。一時間仆役、婢女、太監進進出出,煌龍殿內混亂不堪,早早點上了明燭。
“皇上這是頭上長了蘚,所以才脫發不止。”顧安低聲同魏鶴銘稟報,“開一方何首烏、地骨皮、側柏葉的方子,每日涂抹就能好。”
魏鶴銘才睡下不到一個時辰,雙眼熬得澀紅。他疲憊地點了點頭,“辛苦了。”
顧安等了一會,垂著頭悄無聲息地退下了。
他在御醫局資歷雖低,卻是受顧遠之親傳,做學又謹慎多微,那幾個精明的老頭每次都放心將守夜的任務丟給他。
魏鶴銘沒有認出他。
任誰都不會想到,當年那個在冰湖上被凍得渾身青紫的少年能爬到如今這個位置。
他背著藥箱一路走出煌龍殿,恰巧看到貴妃蔣氏正等在階下,身旁則站著一臉陰鷙的五皇子。
“……徹兒,那是你哥哥,怎么能這么說話?”
“要我說多少次,我就從來沒把他當做——你看什么?”
魏徹猛地扭過頭來盯住顧安,不爽地擰緊了眉,“就你,給我過來!”
顧安略一躊躇,走到兩人面前行了個禮。
蔣氏還過禮,魏徹則伸手在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你個小御醫瞎看什么,眼睛不想要了?”
“徹兒!”蔣氏一把抓住他的手,纖眉蹙起,“隨便動手打人,你還有沒有規矩了。”
魏徹忿忿地收回手來,不說話了。
“皇上還好嗎?”她扭過頭來輕聲詢問顧安,“聽說天沒亮便發了癔癥?”
“回蔣貴妃,皇上現在已平靜下來了,再歇一陣子便要用早膳。”
魏徹哼了一聲,“我就說沒事,起個大早來做什么。”
蔣氏很不高興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去東風府又是做什么?”
“我是有正事!”魏徹有點不滿地嚷嚷了一句,又轉頭瞪著顧安,“你還不走?”
正巧劉公公出來傳喚蔣貴妃,顧安便施禮告辭。
他心里惦記著東風府的事,刻意繞了路從西側拐去。剛走到東風府門口,就看到胡翟被一名守衛粗魯地搡了一掌,“滾滾滾,滾回去,不到取早膳的點你不能出來。”
胡翟面色蒼白,嘴唇抿成了一條線,他勉強穩住身形,折身回了府中。
很快,他將一張寫了字的宣紙拿出來展給守衛看。
顧安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清清楚楚看到上面寫著:世子熱病,亟待求診。
那侍衛罵了一句,“他娘的,欺負爺爺不識字?”
說著便將宣紙奪過來,兩把撕爛了胡亂扔在腳下。
胡翟的視線從碎紙慢慢移回到他臉上,那目光叫人心驚,像是某種瀕死小獸在發出無聲泣血的尖叫。
那侍衛也明顯被嚇了一跳,掩飾性地嘟囔一句,“娘的……大早上就讓人不痛快。”
胡翟轉身回了府中,再沒出來。
顧安耳朵里聽著那兩個侍衛粗話連篇,忍不住蹙起眉頭,加快步子趕回御醫坊,先抓了幾方子退熱藥,心想著一會叫妹妹找個法子送到小翟手里。
另一邊,魏華吃過早膳又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中。
蔣氏把舒神的藥膳擺到魏鶴銘面前,“嘗嘗,我叫玉凝小火燉一晚上,參藥肯定都滲進肉里了。”
魏鶴銘嘗了一口,“好吃。”
蔣氏很心疼,“快多吃點,你這身子也瘦太多了。以后我常來守著皇上,你也能輕松一點。”
魏鶴銘笑了笑,點點頭,又給魏徹舀出一小碗來。
“我才不吃,我身子可好得很。”魏徹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隨手推開,“父皇也看了,我能走了嗎?”
魏鶴銘一怔,“阿徹要是還有事忙就先去吧。”
他話音剛落,魏徹就立刻站起身朝殿外走去,眨眼沒了影。
蔣氏臉色很不好看,“這些天凈往東風府跑,真不讓人省心。”
“東風府……”魏鶴銘微微一挑眉,“娘娘也別太擔心了,現在朝中形勢混亂,阿徹也是想盡份力。”
他低下頭去喝湯,眉頭卻微微擰起。
父皇久病不起,朝野中輿論紛紛,不知是由誰引的頭,支持魏徹坐儲君位置的也人數不少。
莫非魏徹這一系列動作都是有目的的?又是誰在背后指使?
魏徹從煌龍殿出來后,大搖大擺地去了東風府。
正如魏寧所說,戲還是要做足一點,朝中那些老頭子才會多替自己說好話。
只是他剛走到東風府,便看見那個啞巴書童走了出來,大概是要去御膳房領早飯,步履匆匆的。
“喂,啞巴,”他懶洋洋地喊了一聲,“站住。”
他一大早的起床氣正好還沒發,這不就來沙袋了?
胡翟心急如焚,終究還是頓住了步子。
“這么著急,去搶泔水喂豬啊?”魏徹慢悠悠地靠近他,“沒規沒矩的……這是什么?”
他看的是地上那幾張碎紙。
一旁的侍衛趕忙上前把紙都撿起來,低聲把早上的事從頭到尾給他說了一遍。
魏徹把紙展開看了一眼,冷笑:“發熱而已,你當江奕涵還是什么金貴人物呢?”
胡翟咬緊牙,呼吸都在顫抖。
世子燒得越來越厲害,他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這樣吧,”魏徹眼睛忽然骨碌碌一轉,換上一副虛偽的仁慈相,“我這靴子剛走道蹭了泥,你跪下來給我舔干凈,我讓人去給你拿藥來,如何?”
男兒膝下有黃金,這句話胡翟從小就聽過。
黃金能和世子比嗎?他跪下還能再站起來,可世子萬一燒得越來越厲害該怎么辦?
他認真地思索了一陣,慢慢低下頭去看那雙精致的云靴。
魏徹不耐煩道:“你到底干不干?出來賣,臉朝外,一個書童面皮還這么薄。來,我就數三個數,三,二——”
一消弭在他的唇齒間,模模糊糊化作了得意的笑聲。
“這才對嘛,”魏徹隨便踹了胡翟一腳,把那只沾了泥巴的靴子踩在他大腿上,“來,快點舔,舔完你家世子就得救了。”
旁邊幾個侍衛也抱著胳膊,像看好戲一樣盯著地上的人瞧。
少年的尊嚴宛如秋天里一片輕薄微卷的花瓣,靜悄悄地落下來,被人毫不留情地踐踏成了爛泥。
胡翟梗著脖子,正微微一動,卻被人猛地扯住胳膊拉了起來。
“瘋了是嗎?”那人緊緊攥著他的胳膊,怒氣勃勃,“你就這么賤,為了江奕涵什么都能做?”
胡翟跌跌撞撞地站穩了,很是迷茫地抬頭看他一眼,眼瞼下烏青一片。
擔憂了整整一夜,他累得幾乎想站著就睡去,唯有江奕涵的病還警告著他,必須得撐住。
魏鶴銘心下一緊,松開了他,轉頭看向魏徹。
“阿徹,你今天沒事做的話去陪陪父皇怎么樣?”
他的口吻很平靜,可眼神卻毫無一絲溫度,冷冽低沉,不怒自威。
魏徹從小到大從沒見過他對自己這副樣子。
無論自己是推了江奕涵下湖、摔了熹妃萬般寶貝的瓷花瓶、玩死了李公公養的鸚鵡、讓人去臥冰化鯉……魏鶴銘總是溫和地笑著,輕而易舉地幫他掩蓋錯誤。
可現在面前的這個人讓他感到陌生。
就像有什么一直壓制的東西,從魏鶴銘身體里不受控制地游走出來,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屈服。
“石珉,”魏鶴銘扭頭吩咐,“你去御醫坊拿藥,就說是我要的。”
頓了頓,他又補充,“再去取些早膳。”
石珉應聲而去。
魏徹被晾在一旁,咬牙強壓著心里的不爽,轉身原路返回。
沒關系,他只要再耐心地等一等,再等一等,魏鶴銘不可能永遠壓他一頭!
這么一折騰胡翟已經徹底清醒過來,立刻后退兩步,離得魏鶴銘遠遠的。
魏鶴銘看他躲避的動作,又回想起那天在轎子上看到的場景,小書童蹦蹦跳跳特別熱情地去抱江奕涵……
他不由握了握拳頭,緊跟著邁步將那點拉開的距離重新縮短。
“記住了,”魏鶴銘負手,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說,“你欠我一次。”
胡翟倏爾抬眼,沉默地看著他,只一剎那,很快又垂下了眼皮,木頭人一樣立在那里。
或許是因為胡翟看起來難得的疲累脆弱,魏鶴銘竟讀出了一點認命似的乖巧。
一連兩次,這小書童都是為了江奕涵的事屈服于他。
如果將他圈養在自己身邊,他是不是也會撲上來,沖自己萬般依賴地笑呢?
心底萌生出了仍然不算熟悉的征服欲。魏鶴銘想,我總有一天要讓他因為我哭,因為我笑。
既然他是我的因,便要成了我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