膳房里飄出一點悠悠的苦藥香,是那個小書童正拿蒲扇輕輕撲著小火。
石珉回頭跟著上了轎輦,仔細看看魏鶴銘的表情,忍不住悄聲道:“殿下,雖然知道不可能……我還是得問問,您對這小書童,不會是認真的吧?”
他本以為殿下只是看不上魏徹這樣欺負人,結果方才還命他拿了藥,親自逼著人吃了早膳才肯走,他真是越來越看不明白了。
一個是身份卑賤的啞巴書童,另一個則是天潢貴胄登基在即的太子……明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身份,石珉卻敏感地嗅出了點詭異的味道。
馬車正噠噠走在路上,魏鶴銘掀起一角車簾,回頭睨著他,眉梢輕輕一抬,“上回亂猜琉璃鳥的事,我還沒和你清算吧。”
“那個……”石珉面色大窘,“是真的奇怪啊,哪有人對著鳥說話的。”
“我倒也詫異,”魏鶴銘將目光重新轉回車外,瞇眼看了看頭頂那根樹枝上立著的鳥兒,“宮中何時有了這么多白色的鳥。”
那鳥兒感受到他并不善意的目光,機敏地抖動蒼藍色羽翼,撲棱棱飛遠了。
胡翟正將藥渣慢慢濾出來,忽聽到一陣清脆的啼鳴,頭頂扇過一陣微風,琉璃鳥找到廊下那根熟悉的樹枝,懶洋洋地站穩了。
“你竟然還知道回來啊,”胡翟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看了看它,“我還以為你是知道大難臨頭飛走了呢……但是也沒什么東西給你吃了。”
平時鳥兒吃的便是他們的粟米,而缸底剩下的那些早被他煮飯吃掉了。
白鳥歪歪頭,也不理他,自顧自地拿水沾沾紅喙,開始一絲不茍地理毛。
不過它回來之后,這府中便能多些生氣,有伴陪著總歸是好的。
胡翟輕輕嘆了口氣,端起花了好幾個時辰才煮好的一小蠱藥走進屋里。
不知是御醫坊哪位給抓的藥,分量充足不說,選的也都是上好的料,胡翟連藥渣都不舍得扔,準備攢攢可以培土用。
雖然是魏鶴銘幫的忙,但這樣一點小事也能讓胡翟的心情好起來,像往他疲憊不堪的身體里打了打氣。
這兩年來江奕涵身體一向很健康,除了腿上落下的舊傷,胡翟從沒見他病倒過。
這次是憂愁慮疾,攢了許多日逮著最虛弱時一朝爆發,狠狠地折磨了他一回。
胡翟拿著小勺一點點給他喂藥,可江奕涵卻毫無意識,起皮泛白的薄唇緊抿,那些藥汁最后全都流了出來,一滴也沒進他嘴里去。
小蠱里的藥本就不多,眼看兩勺浪費下去,胡翟又心疼又著急。
“世子,世子,是藥啊,吃了病就能好……”胡翟急得眼淚直打轉,“世子聽我一次話,好不好?”
那只鳥不知何時飛進了屋里來,靜靜立在窗前看著。
不可以亂陣腳,世子只有他了,自己不能慌。胡翟深吸一口氣,直起身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喉頭微微滑動。
下一刻,他舉起蠱來飲了一大口藥,俯下身去,貼近了那雙熟悉又陌生的嘴唇。
這應當算得上他們第三次親吻。
剎那間,很多畫面從胡翟眼前掠過。鵝毛大雪中的一輛暖轎、銅鏡中為他綰發的青年、閑云樓中可靠的懷抱、海浪聲中漫天飛舞的螢蟲……
一幀一幀,些許酥麻從唇畔攀升,連嘴里濃濃的苦澀都變淡了些許。
他青澀地學著那日江奕涵所做,用舌尖輕輕挑開他的齒列,讓溫熱的藥汁順著他的舌渡進對方喉中。
兩個甜吻,最后卻換來了一枚苦澀的報答。
好不容易把藥喂完,胡翟又急急忙忙去擰了帕子給江奕涵擦過臉,最后將巾帕疊齊冷敷在他額頭,準備出門去拿午膳。
他沒料到,早有人將午膳送來了。
“是黨參枸杞烏雞湯。不過太子殿下說了,要不要得聽您的。”
小廝雙手捧著那瓦藥膳,恭恭敬敬地低頭稟報。
是要去御膳房拿些殘羹冷菜,還是留下這罐溫補的熱湯?
世上大部分的人情只會越欠越多,尤其是一方愿打一方只能挨時。
瓦罐上層還留了兩張白面餅,胡翟掰了一小半給琉璃鳥吃,把瓦罐用小火溫上,靜靜地陪在江奕涵床邊。
周圍安靜得只能聽到火苗輕微作響的聲音。
他實在太累了,不多時就開始無意識地小雞啄米,昏沉沉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因為琉璃鳥站在他肩頭,一下一下輕扯他的頭發。
胡翟還沒來得及生氣便聽到一陣咕嚕嚕冒泡的聲音,原是他沒控制好放的炭火量,湯有些煮沸了。
他趕忙走過去拿鐵夾搗了搗炭塊,一掀開瓦罐蓋子,整個屋子里霎時飄滿雞湯和菌類的香氣。
“咳咳……”
床上的人忽然發出一陣無力輕咳。江奕涵緩緩睜開眼睛,茫然地注視著虛空,腦海中仍然是一片空白。
胡翟連蓋子都沒來得及放下便撲到了床邊,把手背往他額上一貼,“世子!”
溫度已經降下來了,胡翟激動無比,那藥果然是極管用的!
江奕涵循聲看去,直撞入一雙紅通通的眼里。他嘴唇微動,還沒來得及說話,胡翟轉身先去倒了杯溫水,先把他扶起一些,兩手捧著遞到他嘴邊,“世子先喝水。”
江奕涵依言低頭抿了兩口,恢復一點精神后,望著他沉默了一會,沙啞道:“……你還在這。”
“那還能去哪兒呀。”
胡翟才說了一句話眼睛已經開始濕潤,趕忙借著轉身放杯子分出只手揉了揉眼睛,“世子餓了吧,我去給你舀雞湯喝。”
他拿勺筷仔細挑了最嫩的雞肉,小心翼翼地捧回床邊。
“我喂世子,”胡翟坐在床邊端好碗,夾起一塊肉來吹吹涼,“啊——”
江奕涵看著他的樣子,忍俊不禁地微微勾一下唇角,難得沒有出口拒絕。
只是他病剛好一些,仍然沒什么胃口,吃了半碗便推開了。
“剩下的你吃。”江奕涵倚在床頭靜靜看著他,“昨天沒睡?”
胡翟下意識地搖頭反駁,乖乖坐著吃了一碗肉湯,這才起身收拾碗筷去洗。
江奕涵目光跟著他緩慢移動,再次確定了胡翟袍子上的污跡的確是腳印,一股怒意猛地躥上心頭,又被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去。
胡翟一整天光忙著擔心他,也完全忘記自己衣服臟了的事,根本沒想著換。
目送著他雀躍走出門外的背影,江奕涵的心臟仿佛被沉沉墜住,跳動得極為緩慢。
他抿起唇,緩緩閉上眼。
有沒有被他忽視的細節?在他不敢回想的記憶中,到底有沒有能引導變化的關鍵?
胡翟整個人都沉浸在江奕涵病好了的喜悅中,洗碗的時候不知不覺哼起了歌,直到洗完才聽見江奕涵在喊他。
“怎么啦?”胡翟擦干手跑過去才看到江奕涵要下床,“世子要干嘛?”
“那天姐姐送的一婁茉莉干花還在嗎?”他神色緊繃,“扔了嗎?”
胡翟一看就知道事態嚴重,連連搖頭,“沒有扔,我現在去拿!”
等他把那一婁干花球拿來,江奕涵直接利落地反扣,全部倒在了地上。
濃郁花香撲面,胡翟驚訝地發現花球里竟然混著許多團起的小紙片,他拿起一張打開,上面寫著:兵部,許子凡。
下一張,禮部,黃翔。
下一張,守門,王海澤。
……
這樣大大小小的紙條加起來,竟一共有四五十張。
江奕涵緊緊攥著那些紙條,攥住最后一根稻草。
這是一張貫穿整個皇宮的關系網,上至親信大臣,下到守門小卒,環環相扣,缺一不可。
他倏然抬頭與胡翟對視,眸中鋒芒微閃,目光灼灼。
棋子已經在手中,剩下的便只有排兵布陣。
傍晚過后開始下淅淅瀝瀝的秋雨,冷風吱溜溜從窗外經過,夜色愈來愈沉。
天一日日涼下去,他們的火炭很少,全塞在爐中床也燒不太熱。
于是胡翟堂而皇之地再次留宿在江奕涵屋里。
他脫衣服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袍子還臟兮兮的,趕忙偷偷扔到了一旁的椅子上,穿著雪白的褻衣滾進床里。
燭火熄了,琉璃鳥睡在廊下的樹枝上,好像一切都沒變。
過了一會,胡翟忍不住把腿悄悄蹭得近一些。
屋里很冷,可兩個人睡在一個被窩里很快就熱起來了,暖烘烘的叫人酥軟。
胡翟正打算再湊得近一些,江奕涵忽然用小腿牢牢夾住了他的腳,從后面虛攬住他,“不困?亂動什么。”
這個姿勢就好像他把胡翟完全包裹了起來。
“雞湯哪兒來的?”
氣息輕飄飄落在他耳邊,胡翟猛地一縮,感覺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做,做活換的。”
好在屋內一點光都沒有,江奕涵看不到他臉上的神情。
江奕涵嗯了一聲,順著胳膊捉住他的手,細細摸索起來。
“世子別摸……”胡翟嚇了一跳,趕忙往回抽,卻被緊緊抓住,忍不住緊張地繃緊了身子。
好在這些天他做了好多粗活,手上大大小小受了些傷,也不像作假。
江奕涵掌心的溫度要更高一些,將他十指兜住,輕輕嘆了口氣,“跟著我光受苦了,是不是?”
聽出他語氣中的自責,胡翟頓時就要轉身過去,卻被他壓住胳膊。
“別轉過來,可能會把熱疾傳給你。”
“沒事!”胡翟才不管三七二十一,虎頭虎腦地轉過身往他懷里蹭,眼睛亮晶晶地說:“世子,我這些天真的一次都沒哭過,也沒覺得自己受苦。”
一個等夸的乖寶寶。
“很厲害。”江奕涵如愿以償地夸他,頓了頓,又輕輕在他額頭印下一個吻。
自己上輩子大概活得豬狗不如,江奕涵想,要不上天怎么會對他這么慈悲,派胡翟陪在他身邊?
一切都好起來了。疲憊感慢慢攀上胡翟的身體,他抱著江奕涵的胳膊,強撐著最后的精神湊在他耳邊說了句胡語。
——“諸神佑君。”
房里很快響起了低低的小呼嚕。
床邊的燭臺空剩一堆灰燼,卻獨留下了一張紙條。
那是江葉云親筆寫給弟弟的最后一句話: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