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浪翻滾,映著一片冉冉初升的日頭。
“大爺,最近都不走船了嗎?”
阿冉彎下|身問著在海邊擺攤的老人,滿面焦急。
這已是他們離開行宮的第二天,卻仍舊沒有任何一艘船來往,回鐘州竟也成了難事。
“停了有小半月哩,”老人拿蒲扇拍打著身上,“唉,也不知道上面那些官家又擺什么譜,斷的可是咱的生路。”
阿冉回到岸上,和江奕涵如實相告。
這么一算,是從他們到達南皖后來往的船只便停了。
心里的不安愈來愈重,隨即攀附脊背,從每個毛孔滲入骨髓,簡直要將人吞噬。
“等不了了,”江奕涵閉了閉眼,“陸路折返吧。”
他們買下一輛馬車,又匆匆置辦了些干糧,不到正午便快馬加鞭地出發了。
行馬要繞彎路,再快也須后日早上才能到,可眼下的情況已容不得再耽誤了。
胡翟一直乖乖的,什么亂也沒添,每柱香一過都會從車廂里鉆出來讓江奕涵喝口水。
到了相覃驛站補充水源時,胡翟將兔籠子從車內提溜了出來。
一籠大兔小兔都已經顛得失禁,整個車廂很是難聞。
“還是把你們放走吧,”胡翟喃喃著,“關在籠子里的滋味不好受。”
他走到山坡下,開了籠門把小兔子一只一只地捧出來,大山羊兔便跟著蹦跶,兩只大黑耳朵一搖一擺,瞅了他一會,領著它們跑走了。
這可是世子為他贏來的兔子呢。
胡翟不無悵惘地想著,朝山頭看了一會,轉身便撞見江奕涵立在后面。
他表情淡漠,一雙眼古井無波。
胡翟忽然有點犯了錯的感覺,“世子……”
“走吧,”江奕涵平靜地打斷他,“日落前還要找一處落腳。”
他率先走到前面去,挺拔的背影漸行漸遠。
意外橫生,自那一晚開始,胡翟敏感地察覺到江奕涵似乎又塑了一身冷漠的外殼,將自己嚴絲無縫地包裹在內。
如果他沒有見過世子溫柔的笑,沒有和他發生過甜蜜的親吻,他也會以為這才是世子該有的樣子。
但不是的,世子又啟動了自己的防備機制,既不會展露出失措,也不需要別人關心,無悲無喜地叫人害怕。
胡翟咬了咬嘴唇,快步跑到他身邊,伸出手去試圖握住世子,卻被輕易地推了開來。
他仰起頭去看,江奕涵的側臉宛若刀削,在夕陽下映出了鋒利的線條,好看得叫人心跳不已。
胡翟鍥而不舍地又去撈了一次,這回是用手指捏住了江奕涵袖口,牢牢的,說什么也不肯撒開了。
腳步方至殿門旁,兩名守衛的長矛已交疊而下。
江葉云下意識將手輕覆在小腹,抿唇道:“我要見皇上。”
守衛頭也不回,冷聲說:“娘娘如今身患重病,皇上有空自會來看望。”
“我沒有病,”江葉云眼瞼下落著淡淡烏青,面色卻仍舊矜淡清和,“我要見皇上。”
六日前,晁暄殿的宮女侍衛全部被換走,聲稱晁妃染了白喉,不便外出。
內外消息全部封鎖,晁暄殿竟成了后宮中一座孤島。
正僵持著,忽然聽見劉公公尖利的嗓子喚道:“皇上駕到——”
幾人都跪了下去,江葉云動作遲緩一些,還不等起身就被男人扶著手肘頗粗暴地拉起來,仔細打量一番:“晁妃的病,可好些了?”
那雙眼里藏著幾十年沉淀下的精明圓滑,只一瞧便讓人心生畏懼,更何況是這樣湊近在人臉前。
江葉云平靜地回視著他,“皇上,臣妾想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不必著急,”魏華笑著撫過她凝脂般的面頰,“晁妃明明都花了這么多年心思在朕眼皮子底下織網,還急得這一時嗎?”
話音未落,他手上一用力,捏著女子的臉不輕不重搖晃了兩下,語氣輕蔑:“這么一張漂亮的臉,不好好想著怎么在后宮爭寵斗艷,勞神費心的做什么呢。”
“皇上說笑了,臣妾哪有這樣的本事。”
“哈哈,真希望明日|你還能這么倔著同朕說話啊!”
說罷,他大笑著負手離去。
江葉云的臉被他甩向一側,留下了淡紅的印。等聽到魏華的轎輦起駕,她堪堪走了兩步,扶住一棵樹劇烈嘔吐起來。
女子纖薄的肩頸不停抖動著,像一只臨風欲墜的殘蝶。
魏華如何知道的?遠賀那里出了什么問題?涵涵可往回趕了?
一個又一個問題盤旋在江葉云腦中。她腳步虛浮地走回殿內,歪倒在軟榻上,忍不住又想起了眼下最大的問題——孩子。
不過兩月,小腹依然平坦。可她知道,正有一個生命在里面悄悄孕育。
從起初的難以置信、恐懼、茫然到如今的鎮定,她已拼了全力在魏華面前粉飾太平。
懷孕后她本就身子虛弱些,自從入了夏,便愈發嗜睡。現下貼著軟和的床榻,不多時便陷入了昏昏的沉睡中。
夢里,她被一群孩子慫恿著坐上了秋千。他們在后面用力推著她,越蕩越高,越蕩越高,簡直要飛到天上去。
她怕極,連聲央求他們停下來。
這群孩子都是下人家的,野得很,哪里管她都哭了出來,仍舊嘻嘻哈哈地推搡著。
在下一次用力蕩出時,秋千繩竟脫了她的手。她像只斷線風箏一樣從半空中甩下來,卻落入了一個溫暖結實的懷抱。
“公主,你沒事吧?”
青年將她放下來,焦急地用目光梭巡檢查了一下她,看到沒有外傷,才微微松了口氣。
“穆遠賀!你……你怎么不早點來救我呀……”江葉云還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抱著他哭成了個淚人兒,“我還以為我要死了!”
那字刺痛了青年的耳朵。他微微皺眉看向那群犯錯的小蘿卜頭,利落地用拇指頂出一寸刀鋒,冷冷地做了個警告。
一群孩子頓時驚叫著作鳥獸散。
“公主,您不該同下人的孩子們玩,他們都皮慣了,怎么能和您……”
“你又拿這些下人不下人的話來教訓我!”少女哭得更兇了。
“公主……”青年看了看自己濕噠噠的衣襟,平靜地讓她繼續靠著,“遠賀口拙,又惹您不高興了。”
畫面一暗,忽又轉到了寒冬季節,四季關以北滴水成冰,整座城市幾乎彈盡糧絕,不好的消息源源從民間傳來,父親一夜間花白了鬢發。
漢盛皇帝的信件遠送而來,她聽聞了消息,獨自枯坐在殿內發怔。
就算是連宮里,也只有最下等的火炭了,燒著根本察覺不出什么暖意。
不多時,身上搭了一件厚暖的狐裘,青年低聲道:“給公主烤熱了,您披著暖和些。”
的確很熱。她伸出一只手揪住裘毛,輕聲說:“你也聽說了吧。”
青年筆直地站在她身后,半晌,應了一聲。
魏皇愿意千里迢迢給塹北輸送成噸救命的糧食和火炭,卻只討要一位公主,聽起來簡直是塹北撿了個大便宜。
“你要我去嗎?”江葉云抬起眼來,孤注一擲地望著他,“遠賀,你想我去嗎?”
青年愣住,然后苦澀地笑了一笑,“公主,國之大事,我區區一個護衛……”
“你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來躲避了,”江葉云站起身來,不許他退讓,“我今天就要你的答案。”
兩人都很清楚,她的問題代表了什么。
在女子殷切的目光中,青年緩緩攥緊了拳。
“公主,我只是您的護衛。從前是,現在是,以后……更是。”
江葉云恨得咬牙,幾乎不管不顧地撲了上去,拼命攬緊青年的脖子親吻,妄圖撕破他臉上隱忍的平靜面具。
簡直像瘋了一樣。
一位大國的公主,竟對從小一起長大的護衛生了感情——區區一個護衛。
青年不敢傷了她,江葉云便一直肆虐到他嘴巴都微微腫起才撒開了手,向來若蘭湖般溫靜的眸中宛若燃起火,“哪怕這樣,你的答案也不變嗎?”
她是公主,即便是個普通的門閥子弟,也要比他更配得上她身份。
“……”青年抿唇,輕輕地掩下目光,“賀遠會永遠護您周全。”
她渾身的血液都凍住了,不敢置信般慢慢搖著頭,倒退兩步,似哭似笑:“好,好……”
場景又一忽轉。
春鳥啼鳴,是宮中的百花宴,春日正濃,后宮的嬪妃全都陪著皇上在御花園中賞花飲茶,幾個大臣也候在一旁。
期間,魏華特意賞了欽天監中一人毛尖,又似笑非笑地回過頭來:“晁妃大概不知道,便是這穆鋒夜觀天象,早半月觀出了塹北有大寒,朕這才能立刻拿炭火和糧食救濟。”
早半月便知,卻要偏偏等到天災人禍再居高臨下地伸出援手。
她那時年紀還太輕,臉上的淡笑險些掛不住,便懷著恨意朝站在一旁的男子瞥去一眼。
只那么一瞥,她幾乎窒息。
相貌平庸的中年男子也正看著她,身形清俊,唇角控制不住地牽起一點微微弧度。
是了,他笑的時候總還要顯出一副鎮定的樣子,弧度經過精細的克制,只透出一點喜悅來。
他改了容貌,毀了嗓子,千里迢迢地趕來,而她已成了其他男人的妃。
春意爛漫中,耳邊隆隆作響,只剩下他執拗那一句:
“賀遠會永遠護您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