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轆轆,男孩自上了轎便獨自蜷在角落。轎下夾層里燒著炭,廂內溫暖如春,他衣衫上的雪霜不一會便融化成水,冰涼地黏在身上,勾出瘦弱不堪的身形。
他自下往上悄悄覷了那少年一眼,卻見對方已經闔上了眼睛,半個臉復又埋在柔軟綿白的狐裘中。
“你叫什么名字?”
暖爐忽然被朝這邊推來,嬌俏的少女兩手捧臉,直盯著他瞧。
男孩縮縮肩膀,垂著腦袋很小聲地回答:“胡翟。”
“哦,”少女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轉了一圈,湊得更近了,眉飛色舞地說,“我叫阿冉,你叫我冉姐姐便是。咱們東風府是按輩分做事,年幼的要聽年長的,你可明白么?”
胡翟膽怯地掃了她一眼,沒說話。他有些害怕,這種眼神……他只在覬覦他家肥雞的黃鼠狼臉上見過。
對面軟榻上的少年闔著眼,驀然一聲輕笑:“阿冉,你啊,就好這些虛頭花腦的東西。”
少女也跟著吃吃地笑,脆生生應道:“世子!好不容易來了個比我小的,你還不讓我使喚么?”
一主一仆打著趣,胡翟忽然插嘴道:“我見過太子就會走的。”
他聲音又低又細,說得很慢。
清脆笑聲戛然而止,阿冉猛地扭過頭,雙目圓睜瞪著他:“喂!我們世子才剛把你救回來,你不說做牛做馬報答就算了——”
“阿冉。”
正巧這時轎子顛簸幾下,徹底停穩(wěn)了。胡翟抱著膝頭,一抬眼便撞入少年平靜的雙眸,那里面深黑一片,毫無情緒,好像僅是嵌了兩顆晶瑩剔透的玻璃珠子。
阿冉哼了一聲,跳下車為江奕涵掀起車簾。寒風凜冽,吹得胡翟打了個哆嗦。
江奕涵視而不見,踩著馬夫的后背下了轎,徑直往主府去。
他坐了一天一夜的轎子,實在疲憊得很,陳傷的右腿更是蟲咬般泛著酸疼。
這會徹底沒了旁人,他臥進厚暖的衾被,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和一眾皇子在暖湯居糾纏這些天,吃睡都在一處,江奕涵可謂心神俱疲。
隨著父親在塹北的勢力日益壯大,上面那位是越來越放縱自己那些兒子的小動作,手也伸得越來越長……如今將胡地都吞噬入腹了。
不過沒關系,還有三年。
再過三年,他這個塹北質子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江奕涵閉著眼,手卻往枕下伸去,緊緊抓住那把精巧的金剪,好一會兒才慢慢睡去。
院外,阿冉目送著主子回了屋,立刻撒丫子跟阿碧討好吃的。
可憐短手短腳還沒人管的胡翟,正自個兒艱難地從轎子上往下爬。
他明明已經十三歲,卻長得又瘦又小,像只被雨淋濕的野貓一樣,慘兮兮的。
馬夫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伸手把他抱進院里,這才卸了車去喂馬。
東風府坐落于整個皇宮的西側,整府呈雙進制,廂房少,就勝在玲瓏精巧。而在胡翟眼里,卻是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宮殿。
他從前在胡地都是住帳篷,從風沙肆虐的邊疆直落進雕梁畫棟的皇宮,活像麻雀進了鳳凰園,看哪兒都覺得驚奇而惶恐。
眼下胡翟一心只念著找太子,便鼓起勇氣向前走去。
可一路行至中庭,遑論太子,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胡翟心里又怕又急,額角都被冷汗浸濕了。身上一陣冷熱交替,眼前的事物不知怎么都顛倒了個兒,天旋地轉,徹底失了知覺。
連日奔波,舟馬勞頓之下,江奕涵這一覺便睡到星月相映。守在門外的阿碧聽了動靜,忙捧著熱水盆走進來。
宮里的人大多都隨著皇上去了暖湯居,現(xiàn)下真真是難得的安靜,幾乎聽得見檐外落雪聲。
伺候著江奕涵梳洗過,阿碧邊布菜邊柔聲說:“救回來的那孩子發(fā)熱暈倒在中庭,叫顧御醫(yī)來看過,開了兩副方子。”
江奕涵微頓,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抬手接過銀箸。
一側的蓮藕白芍粥蒸出裊裊香甜氣,他出神盯了一會,阿碧連忙說:“世子放心,飯菜都已用銀針測過了。”
“不是,”江奕涵輕輕搖頭,“母親她最喜歡這粥。”
阿碧垂下眼睛應了一聲,便安靜地退到屏風旁。轉身前,她最后看了一眼孤燈下披著狐裘的少年。
世子,終究也還是個剛過束發(fā)之齡的孩子啊。
一頓飯將將吃完,東廂突然起了喧鬧,隔著很遠就聽見阿冉斷斷續(xù)續(xù)在喊。
江奕涵剛取了卷書來看,翻過一頁后終于面色不虞地站起身來,披上衣服便跨出門去。
“小兔崽子,我還治不了你了——”阿冉正站在東廂門口,兩只胳膊從胡翟腋下穿過,輕而易舉地把這個小瘦猴提溜著,她得意地哈哈大笑,“姑奶奶我今天絕不可能讓你踏出東風府半步!”
胡翟惱恨地扭腰蹬腿,小牛犢似的憋勁兒叫著:“放開我!我要找太子!”
站著看了一陣,江奕涵才淡聲道:“阿冉,放開他。”
“世子!你是不知道,剛剛我只和他說了一句太子不在東風府,他便發(fā)了瘋似的——”
“放他下來。”
阿冉胳膊上的勁松了。胡翟兩腳著地,見江奕涵沒有阻擋的意思,便毫不猶豫地轉身朝外庭跑。
不料剛到門口,兩邊侍衛(wèi)好似腦袋后面長了眼,刷地將鋼槍疊在他面前,險些將他鼻子削掉。
“我要找太子!讓我出去!”
胡翟伸手去推,然而他的力量怎敵得過兩個成年男人,鋼槍紋絲不動,倒是他高燒中的身子虛弱得險些跌倒。
整個院子里只能聽到風聲,不多時,又起了孩子稚弱的嗚咽。
這是誰的地盤,誰是老大,胡翟心里還是明白的。
他轉過身來用力抹了抹眼睛仰起頭,磕磕巴巴地對江奕涵道:“你答應我的……嗚,你說過讓我、讓我回來找太子的……”
高燒下噩夢不斷、昏昏沉沉,一覺起來便到了晚上,自己睡在不熟悉的床上,見太子的事仍舊沒有著落,驚懼之下,他著實傷心,哭得臉上一片濕漉。
阿碧有些心酸,悄悄地別過頭去。
可偏偏有人毫無觸動。燈光昏暗,江奕涵垂著眼,薄唇平直,深黑如墨的瞳中只映著雪地里那點瑩瑩白光,好似覆著一層薄冰。
寒風刺骨,胡翟身上只穿了件薄衫,戰(zhàn)栗不止。阿冉阿碧一左一右站在世子后面,只有他小小的一個孩子,瑟縮著立在門邊,背后交疊兩把能裂肉破骨的冰冷鋼槍,仿佛被所有人拋棄。
過了許久,江奕涵才慢慢蹲下|身,將自己厚實柔軟的狐皮大裘展開一側:“胡翟,來,你到我這兒來。”
他聲音平緩,仍帶著少年人的清朗,卻有種穩(wěn)定心神的力量。
而在這平和中,不過是留給胡翟毫無余地的選擇。守株待兔,四面圍堵,他又能去哪里呢?
眼看胡翟紅著眼眶、磕磕絆絆地走過來,江奕涵竟有種收攏包圍圈、一步步看著獵物掉落之感,有淺淺的愉悅涌上四肢百骸。
當那具冰冷瘦弱的身體撲進他懷里,甫一接觸,他便確定了胡翟身上沒有任何尖銳器物。
江奕涵勾起唇角,這才收緊了大裘將他嚴實裹住,低聲道:“身子都冰涼了,還不穿鞋。”
胡翟本來就營養(yǎng)不足,連月趕路,食的都是些難以下咽的干糧,進了城又被禁軍抓去,沒吃過一頓好飯睡過一次好覺,哪怕是比平常百姓家的同齡孩子也瘦小多了,蜷在大裘里幾乎整個被蓋住,只露出貓兒似的一張尖臉。
他緊緊揪著江奕涵里衣,一雙澄澈的眼睛哭得通紅,嘴里只是顛來倒去地重復:“你答應過的……你答應的……”
江奕涵本想撥開這只枯瘦無力的小手,卻忽而頓了頓,翻腕握在手心里。
“太子隨皇上去暖湯居了,等下個月年慶時才能見到。現(xiàn)今你把病養(yǎng)好了,比什么都重要。”
他一直蹲著,任由胡翟窩在他腿與胳膊間支起的溫暖空隙中,聲音淡淡。
待話說完,胡翟還是仰頭看著他,目光執(zhí)拗,僵硬的身體卻明顯回暖柔軟下來,眼睛眨動得又緩又慢。
江奕涵安撫似的捏捏他脖頸,輕道:“睡吧。”
胡翟終究還是孩子,發(fā)熱折騰了這么一番,聞著江奕涵身上清淺的白檀香,幾個呼吸間便頭一歪,枕著江奕涵的胳膊昏昏沉沉睡去。
阿碧彎身要接過胡翟,不料那一只手仍緊緊拽著江奕涵里衣,小小的拳,用力到指尖都在發(fā)白,活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江奕涵站起身來,將那瘦貓般的身體在懷里顛了一顛抱穩(wěn),轉頭吩咐:“拿只眉鑷來。”
夜深,西廂燭燈被挑得明亮。江奕涵披著大氅坐在床頭,面無表情地一點點掰開那只手觀察著。
給他們挖坑的鐵鍬太過粗糙,把小孩的嫩手都扎得起了一片皮。
他捏住胡翟的指尖,耐心地將無數(shù)細小木刺夾住拔出。
細雪悄無聲息,落在庭院中臘梅樹上積了厚厚一層,延展在枝頭仿若白花盛開。
寂靜中,只聽得一聲微微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