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慶在臘月末,距離正式舉辦還有半個多月,已有無數商隊攜著貨物浩浩蕩蕩入駐。
各色馬車前頭接后尾,一箱箱拉著煙絲茶食、美酒時蔬、脂粉線香、鍋盆器皿……各旅舍車馬盈門,小販走卒不斷吆喝著,街上一派繁華之景。
可再熱鬧,這份人間氣也進不到高墻封鎖的皇宮里去。沉重的朱門一閉,活生生隔出了兩個世界。
長期的不安與疲累積攢下來,胡翟這場高燒直拖了五日才連本帶根地治好。
身體一舒坦了,他就整日想往外跑,偏偏江奕涵連半步都不許他踏出外庭。
不知道奶娘如何了,那些士兵說挖完坑便可以進宮見皇帝,可現下他們安頓在哪兒呢?
還有父母親、阿兄,趕到皇城了嗎?
“又分心。”
胡翟回過神,見江奕涵正斜倚在暖塌上,眼睛半垂著沒有真指責的意思,他便慢吞吞地伸手去抓棋盤上散亂的白子,把它們收回盒中。
溫潤的玉棋子,攥在手里一會便生了暖意。
他在胡地是沒見過這種東西的,化著細格子的棋盤,黑白棋在上面走動,密密麻麻不多時便能分出勝負。江奕涵自己能下半天,他卻一點門道看不出來。
江奕涵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思忖了一陣,道:“我讓阿冉備了梨水,你去拿來。”
胡翟小豆芽一個,蹭著塌沿滑下去往門外走。他今日穿了身靛藍短袍,略長的頭發披在肩頭,頭頂還翹著幾縷亂毛,隨著走路的動作一躥一跳。
江奕涵盯得有趣,忍不住笑了一下。
待胡翟走遠,身后的窗戶忽然輕輕一響。
那人已守候多時,單膝跪地稟報道:“世子,那坑丑時被挖開了。”
江奕涵沒回頭,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您不怕厲將軍說出來?”
“那他就不會讓我帶走胡翟。”江奕涵笑了一聲,“厲鐵也不過是其中一枚棋子罷了。”
“屬下斗膽提醒一句,您留下他,日后怕要成禍患。”
江奕涵表情不變,一顆白玉棋子唰地出手敲在男人膝蓋,將他擊得略退半步。
“走。”聲音里已經含了薄怒。
男人也已聽見了外面小徑上的腳步聲,沒再多說,翻窗離去。
不過前腳后腳的間隙,胡翟便端著小盤推開了門。他有點疑惑地四處打量了一下,“世子方才和誰說話?”
江奕涵單手撐著下頷,微微偏過頭去:“你聽錯了。今日有什么點心?”
胡翟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是梅花糕!阿碧姐姐手好巧,你看!”
說著和獻寶一樣,踮起腳努力把碟子里的緋紅色糕點舉起來給江奕涵瞧。
江奕涵只是漫不經心地瞟了一眼,便伸手接過沉甸甸的瓷盤擺在桌上。
“不能吃多了,”江奕涵用白瓷小匙界限分明撥出三個點心來,“免得嗓子再難受。”
第二日,皇上與眾皇子、嬪妃歸京,數不清的馬車轎輦穿街而過,在城內拉出一條浩蕩長線。
來不及避讓的百姓們跪在地上,以首俯地,目光所及只有微揚塵土和守衛們的短靴,上面錦線勾著皇室禁軍專用的云形暗紋。
與他們一同回來的,還有四顆染血的胡人頭顱,在正午時分被高高懸掛在市井城樓最高處,懸首示眾。
而此時,胡翟正窩在阿碧懷里,曬著太陽,昏昏欲睡地看她織一副手套。
正快睡著,內庭大門吱呀一聲,是阿冉跟著江奕涵進來了。
兩人一早便出了門,江奕涵穿著身青袍白裘,腰間掛一塊雨荷翠玉,面容俊朗,頗有些飛鷹走馬的少年之氣。
他甫一進門看到胡翟軟趴趴的樣子,不禁皺了皺眉:“滾下來。”
胡翟被阿碧扶著,軟手軟腳地站起身,四不像地胡亂行了個禮:“世子。”
江奕涵垂眼盯著他的頭頂:“你先回屋。”
胡翟害怕他這樣冷聲冷氣的語調,連頭都不抬,聽完轉身就往東廂跑。
直到他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門后,江奕涵才略帶疲倦地坐下,接過阿碧送上的茶:“姐姐送的那些布料,你們看著給胡翟做些衣裳吧。”
阿碧點點頭,眉頭微蹙:“大小姐可還好嗎?”
“她那么聰明,”江奕涵指尖輕輕摩挲著杯壁,“沒什么可擔心的。”
聲音說著說著卻輕了下去,唇角的弧度越來越平,只剩淡淡的薄涼。
這偌大的京城,富麗華貴的皇宮之內,他也不過只有這一個親人,卻因著宮內懼勾結的規矩,一月只能見一次。
東風府位于整個皇宮的西側,往東北方向去,便是當今圣上所在的煌龍殿。
此刻殿門前的青石板上正跪著名少年,他脊背繃直,牢牢注視著面前緊閉的殿門,絲毫看不出剛剛長途跋涉歸來的疲憊。
他身后跪的一片宮女太監個個頭貼著地,大氣不敢喘一聲。
不知過了多久,連日頭都微微西斜了,那門才吱呀一聲,聽得劉公公蒼老的聲音傳出來:“太子覲見——”
魏鶴銘吸了口氣站起來,久跪的腿稍作踉蹌,身后石珉趕緊上前,邊伸手不動聲色地攙他一把,邊蹲下去為他理好褶皺袍角。
待一切整理妥當,魏鶴銘方才跨過門檻,繞過巨大的天下圖木屏風,再次恭恭敬敬地跪下:“父皇。”
“銘兒,休息得可好?”男人坐在案前,一身明黃龍袍,正放下手中的狼毫,溫和而慈祥地問。
“回父皇的話,很好。”
魏鶴銘仍舊跪著,膝蓋骨頂著堅硬的地面,傳來近乎麻木的疼痛。
當今整個鐘州的圣上點點頭,復又展開折子,看過半柱香,才慢聲道:“你起來吧。”
“我知道你來是為了什么。可是銘兒,我要你先想想,李海珞明明是與你一起去勸服胡族,為何他落了大牢,你卻能安安穩穩地站在這里同我說話?”
魏鶴銘霍然抬頭,頓時,無邊的苦澀漫上齒舌,煞得他雙眼發紅:“父皇,為什么您要這么做?胡人都是因為相信我,更重要的是因為相信我拿著的您的玉牌!您怎么……怎么可以將他們趕盡殺絕?”
少年清澈的眼里燃著無邊怒火,平靜的面具已被撕得粉碎,在空蕩蕩的大殿里嘶吼出聲。
他猶記得那日從父親手中接過玉牌,心神激蕩地要為邊疆與內地和平盡份力,怎會料到自己的父親竟是設了這樣一場局,將他硬生生變成了誅滅胡族的關鍵一環?
然而此刻他的父親就和殿內的朱紅大柱、玉瓷花瓶一樣,冷冷地注視著他的憤怒,仿佛在看一只毫不起眼的螞蟻手舞足蹈。
他的父親平靜地回答:“你身上流著我的血,銘兒。”
魏華從案后站起身來,兩手負背,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的兒子:“胡族野蠻,茹毛飲血、殺傷掠奪、阻礙商道,是邊境一大患,除去他們,于鐘洲是一大利。朕很慶幸,你為整個國家、整個鐘州,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魏鶴鳴垂下頭去盯著猩紅氈毯,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魏華緩緩走下階梯,一手用力在魏鶴鳴肩頭捏了捏:“這幾日,你在暖湯居飲酒享宴,李海珞卻已被關押了半月有余。過幾日便是年慶大宴,銘兒,你來做決定吧。”
說罷,他自顧走出去,將魏鶴銘留在昏暗空蕩的殿內。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宮人們的喊聲明明只隔了一扇門,聽在耳邊卻不怎么真切。燭淚紅融融的,落在臺上,不多時便凝成冰冷油脂。又過了一陣,它燃到盡頭,無人上前捻一捻,便悄無聲息地滅了。
眼看著殿內黑下去,一直侯在門口的石珉心焦不已,忍不住想沖進去看看。
不知又過了多久,天色將將全暗,高門終于一響。
“太子!”
魏鶴銘緩慢邁過大殿高高的門檻。
十里長街外的冷風撲面而來,將他鬢角墨發向后吹去。他仰頭看著廣袤的蒼穹,半晌,才松開緊攥的雙拳。石珉就站在身后,將他染血的指尖看得分明。
“石珉,今晚去地牢接李海珞,給李大人傳個消息,讓他在宮門候著吧。”
他聲音嘶啞,石珉聽了不由一驚:“李世子不是告病在家么?這……”
魏鶴銘閉了閉眼,沒再說話,沿著長階慢慢向下走去。
石珉在原地思考了好一陣后頓時心下發涼,猛然扭頭看向自家太子的背影。
廣袤而昏暗的冬季傍晚,天色蒼茫,數層石階之上,那一抹挺拔的身形被遠處高高低低的連綿黛色屋脊襯出萬分寂寥。
石珉怔了一瞬,立刻用力拍拍自己的臉,暗道自己怕不是最近在暖湯居大魚大肉吃多了,給肥脂油膏堵了腦子。
那可是當今太子啊,以后肩上要撐住整個鐘洲萬里天地的,哪兒需要旁人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