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飛嵐帶著傷已好了七八分的季恒,撿小路一直朝東北走。好在落沙峰與柳湖城的追殺,在出了各自的地界之后都不敢太過招搖,這般走了七八日,便沒再見過落沙峰與柳湖城的弟子了。
經過聶威一事,云飛嵐心中淡涼,不愿與人多打交道,便尋了處村莊,想要在此過些不問世事的安穩日子,以便教季恒練功。不想村民見他戴著面具又不愛理人,愈發對他好奇起來,倒是沒有一日安生。云飛嵐無奈之下,只好提著季恒,運起他那絕頂輕功,上了村后那座陡峰。
村民喚這陡峰為仙人峰。因著這山峰雖不是高聳入云,卻奇陡無比,人人都道除了仙人外無人能上得此峰,因而得名。云飛嵐提著季恒上峰之時,便給兩個村民瞧了去,這二人將所見在村中傳了出去,后來村中人人提起云飛嵐之時,竟而都喚他做“仙人”。
師徒二人在峰頂造了三間木屋,兩人各自住一間,余下一間生火燒菜用。二人或是打些野味自己吃了,或是砍了柴帶了野味送到山下村里去換些米糧蔬菜來吃,這般日子,一過便是七年。
云飛嵐站在峰頂茫然地望著遠方。天下神功鮮有能夠速成,各門各派的內功若想有所成就,均非一朝一夕之功。師父傳給自己的這套“水羅輕煙”亦是一樣,共為十層的絕頂內功,每三年方能修習一層,自己九歲跟著師父練功,離開師門之時只練到第四層。這些年雖然每日也陪著季恒一起打坐練功,那孩子的武功精進不少,自己卻是自修完了第四層之后再無進展。云飛嵐忍不住嘆了口氣,只怕再過個一兩年,自己也沒什么可以教給這個徒弟的了。
“師父是在等著徒兒呢么?”季恒滿頭大汗地奔上峰頂,將換來的蔬菜放在一旁,笑嘻嘻地問云飛嵐。從前這些事都是云飛嵐來做,后來季恒輕功初成,上下仙人峰不再成問題,換米糧蔬菜的事便一直是季恒來做了。
云飛嵐懶得跟他辯,徑自向木屋走去,“上個峰也不至讓你流這么多汗,又去哪兒玩了吧?”
“什么都瞞不過師父!奔竞阃铝送律囝^,取了菜籃子,“徒兒去仙人瀑洗一洗,師父回屋歇著吧!闭f著便即跑開。
云飛嵐駐足看了看跑遠的少年,如今他已不是當年那個孤苦無依的孩子了。七年的時間,砍柴、狩獵、練功,讓他的身體一日比一日健壯,不知什么時候竟已長得比自己還高了。想季恒幼時出生富貴之家,衣食無憂;后家中陡生變故,父母雙亡,這么多年跟著自己實是吃了不少苦,可他卻從未抱怨過一句。云飛嵐在心中輕嘆,收了這么個懂事的好徒兒,算不算是上天給自己的補償?
那年二人上了峰頂后才發現這里還有這么一處天然瀑布,既然峰叫仙人峰,師徒二人索性便稱這瀑布為“仙人瀑”了。瀑布不甚寬,落差也不如何大,可卻足以為二人提供取水之便。季恒脫了衣衫,躍入瀑底,任清涼的水打在自己身上,忍不住舒服的呼出一口氣。如何也不曾想到,心懷深仇大恨的自己,竟也能這般平靜無爭地過了七年。換作旁人或覺無趣,自己卻是一天都沒有那般覺得過。是因為有師父一直在自己身邊吧,季恒想,那么溫柔的師父,說話總是輕柔的,從不舍得責備自己,穿過他補的衣衫,吃過他燒的菜,他對自己,總是那么有耐心……師父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可師父似乎總是不開心,聽他說話的聲音,看他的雙手和下頜處露出的皮膚,想來師父也不是上了年紀的人,可不知為什么,他眼中似乎總有許多愁。不知道師父經歷過什么事,為什么要戴面具,自己也不敢問,只怕惹師父更加不快。旁的可以不好奇,只有一件事想不好奇也克制不住自己,那便是對于師父的相貌。白日里師父永遠戴著面具,只有在洗面的時候才會取下來,可那時他總是一個人取了水回房;自己若是偷偷跟去,又定會給他發現。可惜師父不知,自己這次終于成功在門栓上動了手腳,只等過了子時師父睡熟了,自己偷偷進了他房間,說不定便可知道師父到底長什么樣。季恒心中一陣興奮,縱身躍出瀑底,胡亂穿了衣衫,便往木屋跑去。
晚膳時季恒倒是少有的安靜,竟是一句話也沒有,只顧低頭扒飯。
云飛嵐覺得奇怪,卻也沒問,只夾了菜放到他碗中,道:“你這菜燒得不錯,多吃點,別只吃飯。”
從前云飛嵐燒菜的時候,季恒體恤他辛苦,便搶了來自己做,兩三年下來,倒也磨得好手藝。季恒嘿嘿笑了兩聲,將菜塞入口中,“就知道師父疼徒兒!
云飛嵐看了看他,心道不知你這小子又在搞什么鬼。
季恒扒光了碗里的飯,起身道:“師父,今日從徐老伯那兒給你要了茶來,我去給您泡茶。”說著便跑了出去。
趁著灶上燒水的功夫,季恒又偷跑去云飛嵐房中瞧了瞧,確保門栓萬無一失,這才回來泡好了茶,送到云飛嵐面前。
云飛嵐剛剛放下碗筷,只是淡淡瞧了他,接過他遞來的茶盞,一句話也沒說。
過得子時,想來云飛嵐已睡得沉了,季恒這才輕手輕腳地爬起來,偷偷往云飛嵐房中去了。被自己弄壞了的門栓果然毫無用處,季恒不費吹灰之力便開了云飛嵐的房門。
悄無聲息地進了房間,季恒極其小心地一步一步向云飛嵐靠近,想到今夜就要看到師父的臉,便覺握著半截紅燭的手都在顫抖。
云飛嵐面壁而臥,身上穿著薄薄的中衣,被子只蓋到胸前,半截肩膀便露在外邊。季恒瞧了片刻,心中忍不住嘆息,這些年來師父的身子愈見單薄了……
好不容易挪到了云飛嵐床前,季恒靜靜看著他的背影,一時不知下一步該怎樣做才好。心忽然跳得厲害,季恒不明白,只是要看看自己師父長什么樣子,為什么就會如此緊張。
季恒閉起雙眼吸了一口氣,努力使自己平復下來,待得心跳稍緩,這才壯起膽探身過去瞧云飛嵐的臉。
哪知云飛嵐突然平臥,竟是雙目圓睜,目光正對上季恒那飽含緊張與期待的兩道視線。
季恒給他嚇了一跳,往后退了兩步,手中的紅燭啪地摔在地上,熄了。
云飛嵐掀開被子坐起身,臉上的面具在只遺暗淡月光的房中閃著冰冷的光芒。
可季恒卻來不及失望,他只是呆呆地望著云飛嵐,望進那雙美麗卻沉靜的眼。他想走過去抬手撫一撫覆在云飛嵐臉上的面具,他只是想知道,那面具是不是真如看上去那般冰冷,還是已經染上了些許他的體溫。淡淡的山花香被風吹入,好不容易平復的心又一下緊似一下地跳起來,季恒覺得,有些醉了……
云飛嵐只是半抬起臉來看季恒,沒有說話,似是在等他的解釋。
季恒看不見他的表情,可他這副樣子,不知為何就讓自己有些口干舌燥。
最終還是云飛嵐輕輕嘆了口氣,“你這孩子,這些年也不知折騰了多少次,這次可算是成功進了我的房間了是不是?”
季恒胸中一悶,只覺這聲輕嘆直如一把尖刀,刺在了自己的心口上,連呼吸都跟著一窒。而后省起云飛嵐的話,季恒竟是不滿地道:“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云飛嵐怔了怔,往日自己嘆他是孩子時倒不見他這般反感,隨即站起身走過來,“不是孩子怎地還這么調皮搗蛋?”怎會不知他對自己的樣貌有多好奇,只是若有一次例外,豈不就是違背了誓言。若要自己摘了面具再以本來面目示人,非得要報了仇才行。
見云飛嵐這般輕輕柔柔地對自己說話,宛若逗弄孩童一般,季恒心中一面覺得有些氣惱,偏又不知為何很是喜歡,說不出地喜歡。尷尬地咳了一聲,季恒一時沒了語言。
見他沒有反應,云飛嵐無奈地搖了搖頭,“快早些回去睡吧,明日一早還要起來練功!闭f著便去拉季恒的手,想要將他送回去。
兒時曾無數次被他這般拉著手由他牽著走,可這次云飛嵐那微涼的指尖剛觸碰到季恒的手時,季恒卻好似被灼傷一般地連連退出好幾步。他瞪大眼睛瞧著云飛嵐,呼吸有些紊亂,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他將云飛嵐剛剛碰到過的手緊緊握成拳,可卻什么也沒抓住……
云飛嵐有些擔心地又向他走過來,“恒兒,你怎么了?”
“沒……沒事……”季恒卻像怕他一般地躲著,而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云飛嵐見季恒沒有回房,而是跑遠了,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這孩子,該不是做惡夢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