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飛嵐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著,也不知走了多遠,天已經黑了下來,四下無人,只余一輪明月相伴。
他恨自己為什么沒有想到他們會對王老漢不利,如果換做師父,亦或是小自己五歲的師弟,都一定會考慮到這一點的。不過話說回來,換作是他們的話,一定不會被人騙得這樣慘了。自己被人騙被人傷也就罷了,連累了一個無辜之人為了自己枉送性命,這筆債要如何還得清?云飛嵐停下腳步,取出那張銀白色的面具輕輕撫著,淚水忍不住落了下來,“老伯,我對不起你……”
自己若是聽了師父的話,這一切事就都不會發生,如今大錯已經鑄成,自己還有什么面目回去見師父?落沙峰的人尋不到自己只怕也不會罷休,若要自己殺了聶威替王老漢報仇,只怕……也下不去手。云飛嵐輕輕咬了咬下唇,低頭看了看手上的面具,沉思片刻,將面具戴上,輕聲道:“老伯,飛嵐向你發誓,有朝一日定會為你報仇。在那之前,我會日日帶著這面具,聶威不死,面具不除。”他起了這誓言,實是心如刀絞,聶威縱然再狠心,叫云飛嵐立時對他忘情,卻也不是一件易事。
云飛嵐難過了好一會兒,心中倒是漸漸清明了起來,覺著戴上面具也沒什么不便,一是時時提醒自己勿忘王老漢的相救之恩以及這樁深仇大恨;二是左右沒有臉面再見師父,遮起臉來心里反而好過一些;三則是多少能躲過一些落沙峰追擊而來的門人,少些麻煩。
心里想通了,便欲再上路,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不知不覺走到了一片樹林之中。云飛嵐無奈地嘆了口氣,才走出沒幾步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打斗聲。也不知道是不是落沙峰的人,耳聽得打斗聲越來越近,云飛嵐不想多事,一個縱身躍上樹梢,藏身在密葉之中,想等這些人走遠了再行去柳湖城報信。
片刻之后打斗之人便來到近前,云飛嵐在樹上瞧得清楚,竟是三個大人在追趕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子。那孩子雖是衣飾華貴,卻弄得十分狼狽,左臂與左腿上都有劍傷,鮮血兀自未停。另外三個大人卻都是一身夜行衣,臉也蒙著,各自手持長劍,對那孩子竟是絲毫不容情。那孩子雖是年紀小,但顯然是學過武且受過名家指點的,這般被三個年長自己不少的人追殺,竟也憑著扎實的功底和拼了命的打法撐到了現在。
云飛嵐又看了一陣,見那孩子手握半截殘劍,出招越發緩了下來,顯是失血力竭,那三人頃刻便可取了他性命。云飛嵐雖是不愿惹事上身,但終是不忍見那孩子斃于那三人的劍下。眼見長劍就要刺穿男孩的身體,云飛嵐自樹上一躍而下,一腳踢在那人使劍的腕上。
那人長劍脫手,心下一驚,連連退后好幾步;余下兩人也都停了攻勢,警惕地看著云飛嵐。云飛嵐此時已換回一身素衣,銀白色的面具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看得那三人都是心下一凜。被踢掉長劍的人好不容易定了定神,顫著聲音問:“你……你是什么人?”
云飛嵐沒有回答,只是將那孩子護在了自己身后。
旁邊一人啞著嗓子道:“管他是什么人,多管閑事的一并殺了,咱們要是失敗了,只怕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三人互相交換了眼色,齊齊向云飛嵐攻了過來。
云飛嵐躲也不躲,掌上運力橫掃,只一招便將三人都打翻在地。
三人連滾帶爬地起了身,一邊摸著掉落的長劍一邊猶豫著要不要再上。
云飛嵐向前走了兩步,冷冷地道:“趁我還不想殺人,走!”
三人早已給他嚇破了膽,再也沒有心思去理那孩子,踉蹌著退了幾步,而后轉過身沒命般地逃了開去。
待得三人逃遠了,云飛嵐才回過身來看那孩子。男孩喘著粗氣,臉色煞白,仍在咬牙硬撐著。年紀雖小,長得卻有幾分英氣;月光下唯獨讓人無法忽視的,是那對仿佛射出灼灼光芒的眼,明亮,倔強。感受到他的防備,云飛嵐矮下身來安慰著他,“放心,我既然救了你,便不會傷害你。”
男孩又四下里看了看,確定了周遭再沒別人,這才如釋重負般地呼出一口氣,隨即表情竟有些悲傷。
也不知這孩子身上發生了什么事,云飛嵐心想只怕那些人回去找了幫手還要尋來,此處不宜久留,便對那孩子道:“咱們須得找個地方處理下你身上的傷口。”說著站直身體,“你叫什么名字?”
“季……恒……”男孩聲音很弱,費力地吐出兩個字,身子晃了晃,便向云飛嵐倒了過來。
云飛嵐下意識地接住了男孩的身體,低下頭來看,見他已然失去了知覺。隨即想起男孩說自己叫季恒,他姓季,又被人追殺,馮千里與袁賀要密謀奪位,難道……云飛嵐皺了皺眉,也許自己不用再去報信了。抱起季恒,云飛嵐取了與逃走的那三人相反的方向,運輕功疾奔。
云飛嵐找了一處不起眼的農家,將季恒身上的玉佩取下給了那對農夫夫婦,請他們讓自己與季恒在這里住幾天,好給季恒養傷,并囑咐二人不要對任何人提起此事。那對夫婦自是欣喜若狂,雖是瞧著戴面具的云飛嵐有些怕人,不過還是吃的用的一樣不少的送來給云飛嵐。
直到第二日午時季恒才醒了過來,睜開眼睛便看見云飛嵐背對著自己臨窗站著,也不知在看什么。季恒口渴得厲害,一邊試圖坐起身一邊輕輕咳了幾聲。
云飛嵐聞聲回頭,見他要坐起來便上前扶他,“好些了么?”
季恒見這人戴著面具,努力回想了片刻,才憶起他就是昨夜救了自己的人。面具幾乎擋住了他整張臉,只有雙眼和口部及下頜的一小部分露了出來。銀白的光華流走在面具之上,粉紅的雙唇與下頜露出的一小截白皙到幾乎透明的皮膚,讓季恒以為自己看到了行走在日間的鬼魅。可他的聲音如水般溫柔,忍不住便讓人心生依戀。
見季恒只是瞧著自己發呆,云飛嵐又問了一句:“還是很痛么?”
季恒這才回過神,連忙搖頭,“不……不是很痛。我有些口渴。”
云飛嵐放心地點了點頭,給季恒倒了杯茶水遞到他手上,“你為什么會被人追殺?要殺你的都是些什么人?”
季恒才喝了一口茶,聽他這般問,拿著茶盞的右手便即垂了下來,眼淚涌上眼眶,他卻強自忍著不讓它們落下。
云飛嵐坐到床邊,“你說你叫季恒,季斌是你什么人?”
“你識得我爹?”季恒心下一緊,一滴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不愿自己脆弱的一面給人瞧見,季恒想也不想便抬起沒拿著茶盞的左手想要拭去眼淚,動作有些大,全然忘了這只手給人一劍傷得不輕。強忍疼痛,手臂頓了一頓,最終還是胡亂在臉上抹了幾下。
云飛嵐確有幾分不忍心,拉過他的手臂查看他是否又讓傷口裂開了,見沒什么大礙才道:“我與季城主只是有一面之緣,算不得相熟。”
聽他稱自己父親為“季城主”,言語中有尊敬之意,季恒更確定了此人是友非敵。喝干了杯中茶,季恒恨恨地道:“我爹被我大師兄和……不,奸賊才不是師兄,是被馮千里和袁賀兩個奸賊害死了。娘為了保護我,也給他們害死了。”
云飛嵐忍不住暗嘆可惜,自己還是來晚了。他從季恒手中接過茶盞,問道:“那你今后打算怎么辦?”
季恒有些茫然地看向云飛嵐,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要報仇,可我現下根本回不去柳湖城,馮千里和袁賀一定想盡辦法等著要我的命,我……我不是他們對手……”忽然想起昨晚云飛嵐一招便打敗了追殺自己的三人,季恒忍不住湊上前來握住云飛嵐的腕,“你武功這般厲害,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云飛嵐低頭看了看他的手,而后站起身來,“這是你柳湖城的事,我不會插手,你的仇,須得自己報。”
季恒怔怔地放開他,一時沒了主意。突然心中一亮,不顧身上傷口,季恒跌撞著從床上下來,撲通跪在了云飛嵐面前,“我拜你為師好不好,你把你的功夫教給我,這樣我就可以自己去報仇了。”
云飛嵐有些意外地看著季恒,心想自己被聶威玩弄,沒有面目去見師父,又暫時無法為王老漢報仇,實是不知該到哪里去,該做些什么。這孩子若想跟著自己,自己教他武功,許就不會整日胡思亂想了吧。云飛嵐將茶盞放回桌上,“學武報仇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季恒目光堅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云飛嵐滿意地點了點頭,“好。”
季恒見他應了,急忙向他磕起頭來,“徒兒拜見師父!”
云飛嵐上前將他扶起,重新讓他上床躺好,“你先養好身上的傷。”家中陡遇大難,難為他一個孩子這般堅強,若不是平日里季斌教得好,恐怕他縱然保得性命,也只會哭哭啼啼地尋找爹娘了。云飛嵐替他蓋好被子,柔和的目光中有著不少贊許。
“師父,”季恒小心地問道:“師父叫什么名字?徒兒能不能看看你的臉?”
云飛嵐停下手中動作,直起身子向外走去。季恒聽見他淡淡地說:“師父就是師父,沒有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