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宛踏進宮城的時候,天已經晴開了。下了一夜的雨,似乎把一切都洗刷了個干凈,碧空下的宮城,就像被包在一塊巨大的透明琥珀里一樣。
寧宛微微抬頭,陽光從樹枝之間灑下來,微微有些刺眼。
“郡主,這邊。”勝林見她往修明殿那邊走去,出言提醒了一下。
“那邊?”寧宛停下步子,望著面前寬闊的宮道,“那邊是前殿。”
勝林行了個禮,恭敬道:“圣上宣郡主去前殿。”
去前殿?寧宛一時也不知這是什么意思了。
原本她只以為還是像往常一樣,圣上宣她來,是要等下了朝讓她讀折子的,卻不想,竟是去前殿?前殿這會還在上朝吧?
“圣上說的?”
“小的不敢違背圣上的命令。”勝林沒多說什么。
寧宛停頓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氣,道:“走吧。”
這會朝堂上一片安靜,眾人各自懷著心思,誰都不想先開口。
至和帝面上仍舊沒有表情,只是坐在龍椅之上安靜等著。眾人都知道他在等誰,可誰也想不通為什么要等那個人。
文武大臣,一齊站在朝堂上,等一個郡主?莫說別人不了解個中緣由,就是燕凌遠,也猜不出至和帝這一步是要做什么。
“長寧郡主到!”
突然外邊一聲一聲,立在宮殿門口的太監一個一個往里傳報。福臨盛看向至和帝,稟報道:“圣上,長寧郡主到了。”
“宣。”
福臨盛聞言,便重新起身,往前走了兩步,高聲道:“宣長寧郡主進殿——”
文武百官列于兩側,至和帝坐在上首龍椅,眾人只見一個女子緩步進得殿前。她面色平靜,目光堅定,身佩環玉,頭戴珠釵。繁復卻不顯庸俗,艷麗卻不失風雅,她步入殿中,路過兩旁的百官,竟突然讓人有了一種威嚴之感。
明明是個女子,這一時,她站在那里,竟讓人心生懼意。細心的人仔細想了想,突然明白了這種感覺。那姑娘身上,帶著太為強烈的皇室的威嚴。
“臣女元寧宛叩見圣上。”寧宛俯身行禮,如同許多年前她第一次進殿時一樣,一絲不茍,標準之至。
“平身。”
“謝圣上。”寧宛起身,站好。圣上不會平白就叫她來這種地方,她既猜不出是因為什么,便只管等著圣上吩咐便是。
“元啟檀聽旨。”
“兒臣在。”齊王元啟檀聞聲上前。
“朕率軍東征,由齊王元啟檀暫理京中諸事,諸愛卿需盡心協助,務必保證我大周內部之安穩。”
“兒臣遵旨!”元啟檀心里有如綻開了五光十色的煙花,可面上仍是不茍言笑。聽至和帝說完,立馬行禮領旨。
而才進殿中的寧宛,卻覺得自己一時反應不過來。圣上要親自去打東黎?還讓齊王暫理朝政?那寧王呢?她祖父呢?
“長寧郡主聽旨。”
寧宛尚有些愣怔著,一時不防,至和帝竟是點到了她的名字。
“臣女在。”她連忙行禮,難得地有那么一瞬流露出了一絲慌亂。
“朕特封長寧郡主為一品攝政郡主,賜議事聽政之權。朕出征之后,由長寧郡主協助齊王管理朔京諸事。長寧乃是朕親自教導,朕希望諸位愛卿能與她和睦相處,共同守好朔京,守好我大周河山。”
攝政郡主
寧宛萬萬沒有想到,至和帝宣她進殿竟是要賦予她這么大的權力。自大周開國以來,從不曾有女子有這等參與朝政之權。
寧宛只見福臨盛向她走了過來,手中托著一塊金鑲玉的令牌。
“圣上特賜長寧郡主金玉令一枚,有調動禁軍之權。”福臨盛說完,見寧宛似乎仍沒有反應過來,便小聲提醒,“郡主,快謝恩吧。”
寧宛有些遲鈍地接過那枚金玉令,復而微微抬頭,看向龍椅上威嚴的帝王。他面色清冷,可眼里分明有一絲欣慰。
“臣女,元寧宛恭從圣命,必不負圣上信任。”
那個雷厲風行的帝王,她面前和藹可親的長輩,此刻看著她,輕輕點了點頭。
后面的許多話,寧宛已經沒有在聽了。金玉令握在手里,沉甸甸有如這十年來她在宮中所接受的一切教導。
就是為了這一天吧。是真的要出征還是為了試探幾位王爺已經不重要了,皇爺爺是真的信任她,不是因為她有什么命格,而是因為她是她,是那個不斷成長,如今終于能獨當一面的長寧郡主。
寬闊的宮道兩邊,立侍的太監屏息凝神,微微低垂眼簾,不敢流露出一絲的好奇。往宮門的路上,才被封為攝政郡主的長寧郡主,這會正靜靜走著。
她原本是想等燕凌遠一起的,突然發生了這么多的事情,她有太多話想同燕凌遠說,她有太多太多的不解和疑問。只是大敵當前,圣上好像也沒給她留出什么反應的時間。才一下朝,從她祖父到燕凌遠,但凡是上過邊疆之役的大臣,都被至和帝叫到了修明殿。
寧宛雖面上看沒什么不同,可她知道,自己心里到現在都是慌的。
不說這事自大周開國以來聞所未聞,便說一個女子,那些大臣又怎么會服氣呢?
寧宛覺得圣上是想讓她在京中有個照應,以防齊王一家之大,可她該用什么和齊王抗衡呢?
“長寧郡主。”
身后有人叫她,寧宛頓了一下,回過身來。
齊王元啟檀拿了把折扇,頗有些風流才子的意蘊,見她轉過身,又往前走了幾步:“長寧郡主好手段。”
“長寧不知道齊王叔叔在說什么。”寧宛微笑。
“哈哈哈,本王從前怎么不知道,郡主還有經世治國之才,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齊王叔叔過譽了。長寧承蒙皇爺爺信任,自知還需學習更多,還望日后齊王叔叔不吝賜教。”
沒等齊王再說什么,寧宛又道:“時間不早了,齊王叔叔若沒事,長寧就先告退了。”
說完便轉身離去。齊王什么心思,她清楚得很。這么多年了,齊王終于不再粉飾表面的太平了,只是北至平州、褚州,南至豫州、臨江,他們有足夠的實力,站在齊王面前一較高低了。
建德皇后聽到至和帝要御駕親征的消息,已經是一個時辰以后了。彼時她正在榻上小憩,往常她安在修明殿那邊的一個粗使丫頭突然跑了回來。
華今眼疾手快攔下她,又在宮門前左右看看,見確實沒人跟著,才放她進了屋。
夏日的正午天氣正熱,建德皇后正煩心著,見這個小丫頭冒冒失失跑回來,當先便是一頓打罵。
好容易華今勸住了,她這才坐下聽那丫頭稟報。
“啟稟娘娘,奴婢今天聽人說,東黎要打進來了”
建德皇后氣才消了,聽到這第一句,霎時又火起來,指著她便罵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小蹄子,說的什么話!帶你的嬤嬤呢?讓她來一起領板子!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是奴婢嘴笨,奴婢不會說話!”那小丫頭唬得忙是不住地磕頭。
華今見狀趕忙道:“娘娘,聽聽她后邊的話,若說不對,再打發了不遲。”
“說!你若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別怪本宮心狠手辣!”建德皇后這幾日本就心煩,這會更甚。
“是!奴婢這就說!奴婢聽人說,因為那邊不太好,圣上要親自領兵去呢”
“你說什么?”建德皇后猛然間站起來,走到那小丫頭面前。
那小丫頭唬了一跳,聲音也小下去:“是殿前侍奉的人說的,奴婢偷聽到的,今日一下了朝,圣上就召許多大人去修明殿了。說就為了這事”
“你說,圣上要親自去頁城?”
“是,好像是娘娘”
建德皇后一把甩開那個小丫頭:“華今,去把檀兒叫來,本宮有話要跟他說!”
元啟檀趕到的時候,建德皇后正把最后一支金釵插到頭上。她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梳過這般精致的發髻了。
“母后。”元啟檀進屋,微微行禮。
建德皇后坐在銅鏡前,看著鏡中的自己,輕笑了一下:“檀兒來了,來,坐。”
元啟檀顯然心情不錯,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建德皇后想了想,跟自己兒子也就沒再繞彎子,便問道:“本宮今日聽說,邊疆的戰事有些問題,圣上要親自去?可是真的?”
元啟檀早猜到建德皇后要和他說這件事,便笑了笑道:“母后消息靈通,這么快就知道了。”
“真的?”建德皇后還有些不信。
元啟檀便道:“自然是真的。如今頁城形勢危急,人心惶惶,那東黎又來勢洶洶,父皇便說要領著二弟,一同帶兵前去。”
“寧王也去?”建德皇后聞言更是驚訝。若是至和帝自己帶兵去,他們幾個王爺間多有牽制,還不好出手,這會寧王也走了,這不就是上天賜給他們的運氣!
“不止如此呢。”若只有這一件,元啟檀也不至于心情這么好,實在是在修明殿又聽到許多安排,甚為合他的心意,讓他覺得,這簡直就是老天相助。
“還有什么?”建德皇后問道。
“父皇派了王叔到臨江去,要從臨江押送糧食北上,一部分往朔京,一部分去頁城。如今狼煙四起,頁城周邊的村鎮有被攻陷的,人們逃出來,流離失所,少說也要不少救濟。”
“派了王爺到臨江”建德皇后細細沉思片刻,道,“這整個京城,不就只剩”
元啟檀笑笑:“母妃說得不錯,雖然兒臣還沒有猜到父皇這么做是何意,但不管是什么意思,這都是個絕佳的機會。前有元琇瑩行刺,緊跟著東黎就攻了進來,想必父皇也是被逼無奈吧。”
“圣上可說了,什么時候動身?”
元啟檀搖搖頭:“這倒還沒定,只不過大概也就一兩天的事。不過母妃,兒臣有一件事尚未明白,還請母妃指點一二。”
“什么事?”建德皇后端起桌上的茶,小小地品了一口。
“父皇,他竟然封那個元寧宛為攝政郡主,特許她每日上朝議事。她不過是個女子,父皇為何會這般信任她?”
“攝政郡主?”建德皇后驚訝不小。元寧宛是什么身份她自然再清楚不過,這幾年眼見著圣上對那個元寧宛越來越好,她只覺得是圣上喜歡了一個晚輩。可后來郡主封位一事、命格一事,哪件都是在說,這姑娘確乎不一般。如今,她竟又成了攝政郡主?
“是。兒臣試探過,那元寧宛并看不出什么特殊之處。母妃,早先咱們曾動過手,這會還”
建德皇后抬手打斷了元啟檀的話,道:“現在還不是時候。英武侯府是肯定要出人去東邊的,到時候大軍離京,你想想,就算那元寧宛是個攝政郡主,又如何呢?”
元啟檀蹙眉道:“兒臣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只是父皇還賜了她金玉牌,這”
“金玉牌?”建德皇后和至和帝做了幾十年的夫妻,這會卻突然覺得自己看不懂這個帝王了,“他為什么會把這么重要的東西給一個姑娘?”
“兒臣也不懂,父皇賜給她這些權力,難道就不怕”元啟檀沒說下去,不過建德皇后已經明白了。把象征禁軍的金玉牌交給了她,就意味著這個郡主是真得了皇帝的信任。
“你且按兵不動,萬事等圣上離京了再說。至于這個長寧郡主,本宮倒要瞧瞧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燕凌遠自宮中回來時已是深夜,若是從前,這會府里一定是熄了燈,他那院子,最多也不過是下人們住的廂房亮著些微弱的光,大多時候也是暗著。
可如今不一樣了,他回來時,臥房的窗戶能瞧見暖黃的燭光,寧宛尚等著他。
燕凌遠未曾想過自己也有這樣被一個人念著想著的日子,他一時心里很暖,一時又心疼寧宛要一直等他回來。
夏夜的風透過窗戶的縫隙吹進來,把屋子里積壓的暑氣一點點吹出去,甚為舒服。
寧宛原本趴在桌案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卻突然覺得有個人將一件衣服披在了她身上。她迷迷糊糊醒過來,抓住了身邊人的手,靠了過去。
“凌遠,你回來了。”才睡醒時,她說話聲音總不自覺軟了幾分,讓燕凌遠聽了更只想把她捧在手心里。
他將寧宛摟過來,柔聲道:“怎么不去床上睡?”
寧宛揉揉眼睛,站起身來:“我讓小廚房備了飯,你還沒吃吧?我去讓他們端上來。”
“不急。”燕凌遠忙拉住她,“你才睡醒的熱身子,當心受了風。”
燕凌遠拉著她在床邊坐下,給她披好了一件薄薄的外衣:“早說了讓你先睡就好,做什么等到這么晚?”
寧宛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你不回來,卻讓我睡,我不要。”
燕凌遠看著她無奈地笑笑,今日在朝堂上還有幾分威嚴,而今倒是一點都看不出,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個厲害的,還是個不厲害的。
知道他今日在宮里定是說東黎的那些事,寧宛便接著問道:“今日在宮里,可商量出什么對策了?”
說起這個,燕凌遠突然笑得有些無奈:“宛兒,我得去頁城了。”
這結局寧宛早想到了,燕凌遠是少將軍,如今在營里又有些聲望,大周的百姓也知道他驍勇善戰,他去自然最合適不過。可如今聽著他親口把這話說出來,寧宛還是一時覺得委屈,止不住想哭出來。
“宛兒”燕凌遠不知道怎么安慰這姑娘,只得又將她摟進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