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寧宛應該是幾人里最清楚形勢的了。她對于東黎的蠢蠢欲動早有耳聞,又是親歷奏報之人。其實薛凝嫣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有很多事確實是她所能做的。
“我只是擔心。”寧宛憂心忡忡地說道,“我總覺得東黎這樣貿然行動透著詭異。即便他們再厲害,那東北方守著的可也是我朝的精銳,怎么會被人連下三座城池。”
楚落音聽她這么說,蹙起眉頭來:“早先我回家了一趟,原是想看看我娘,倒是聽聞我爹和祖父兩人說起此事來。他們不愿多說,可我瞧著那樣子,似乎是有些棘手。”
“若只是外敵,我覺得倒不那么可怕,怕只怕嫣表姐擔心的那個‘自亂陣腳’沒在我們身上,卻應驗到”寧宛嘆了口氣,沒再說下去。
不過薛凝嫣和楚落音倒是懂了她的意思。東黎來勢洶洶,若是懷疑邊境有內鬼,倒也能解釋得通。
“外邊那些事我們摻乎不得,不過既宛兒這么說,日后大家就都留意些,假若有了什么發現,咱們再商量。”薛凝嫣說道。
寧宛和楚落音都點點頭。如今整個朝中很壓抑,她們所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說起來,聽雨近幾日怎么樣了?”薛凝嫣看向楚落音。前幾天柳聽雨感了風寒,如今天氣又熱了些,她又養了好些時日,也不知如何了。
“倒是好了些,聽說了外邊的事,卻是胡想了許多。我瞧著這事不要告訴她,免得她又白擔心。”楚落音道。
“也別告訴悠兒了。”寧宛跟著她的話說道,“悠兒因為東黎打進來的事怒氣沖沖,早先是要跟著凌遠去營里,好不容易勸住了,這會每日在家里練鞭子。若告訴她,她一時沖動,懲罰了那壞人倒好,只怕她自己受了傷。”
“嗯。”薛凝嫣點點頭。柳聽雨和燕月悠還比她們小些,這會還是先讓她們不要有那么大的壓力了。
此后數日,寧宛只覺得那樣的壓力自宮城彌漫到了整個朔京。明明是盛夏的季節,可是連路邊的樹似乎都了無生氣。
這夜里,來了場極大的雨。
轟隆隆——嘩——
兩道閃電劈碎了天空,暴雨頃刻間就傾瀉而出。
“下午瞧著天就陰了,沒想到這晚上就下來了雨,幸好外邊的衣服被子早早收了,不然這會可不都浸了水。”落雪從外邊跑進來,小心翼翼地把門窗都關好。
寧宛正坐在燈前納一雙鞋墊。她針線活不怎么好,改了兩次,這鞋墊總算才有些樣子。
“世子還沒回來嗎?”聽見落雪進來,她頭也沒抬地問道。
跟她對坐打絡子的落花看了落雪一眼,垂下了眼簾。
“回小姐話,還沒。”落雪說得底氣不足,說完了又連忙上前道,“小姐不用擔心,世子這會興許在宮里呢,近來事多,侯爺也回來得晚。”
寧宛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一下一下縫著鞋墊上的那個花樣。其實她有幾年沒認真做這些針線活了。府里有繡娘,個個繡藝都精湛,這些事不用她來。可這幾日她也不知怎么了,只想親手給他做點什么。
“跟老陳說,把今日做的粉蒸肉和百合粥都熱上,世子回來了就端上來。”
“是。”落雪聞言,又退了出去。
外邊雨大,幸而到小廚房那邊有長廊,落雪打了把傘,只濕了裙子邊。
等她和老陳交代完,才從小廚房出來,遠遠就瞧見有兩個人提著燈往這邊走過來。落雪定睛瞅了瞅,那倆人穿了蓑衣看不甚真切,不過那身形,十有**是世子回來了。
落雪就站在廊下等了等,等那倆人走近了,這才看清,果然是燕凌遠和平安兩人。
“世子!外邊雨大,世子快進屋吧,小姐剛還念叨呢。”落雪從燕凌遠手里接過宮燈來,三個人往臥房那邊走去。
轟隆隆——
這雨似乎下得更大了,雷聲閃電,不知道是不是要把朔京城掀起來一樣。關著窗戶坐在屋里都能聽見外邊“唰唰”的雨聲。
“小姐,世子回來了!”落雪進了屋通稟的一聲,連忙扭過身,從平安手里將蓑衣接過來掛好。
內間寧宛早跑了出來,見到他,也顧不得丫鬟小廝們還在,便沖到他懷里牢牢抱住了他。
落花朝落雪和平安擺擺手,三個人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
“怎么了?害怕打雷?”
燕凌遠身上還有外邊雨水的氣息,雖然穿著蓑衣,可雨太大,難免濺上些許,他衣袖上已有地方沾濕了,怕給寧宛過了寒氣,只輕輕攏住她。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心里慌得厲害。明知道這會是什么樣子,你原就這么忙,可還是停不下來。”
寧宛知道她不該這樣,原先在恒親王府,她也不會這樣。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事,她早該看淡了,早該學會隱藏好自己的情緒。可這會,有了可以依靠的人,她就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燕凌遠一下一下,輕輕撫過她的后背,像是在安慰一個膽小的孩子一般:“我在我在。”
“是不是還沒吃?我讓他們熱了飯,還有粥,現在就讓他們端上來。”寧宛從他懷里出來,見他臉上掩不住的疲倦,一時更為心疼。這幾日,恐怕除了至和帝,他們也沒有睡好吧。
燕凌遠朝她點點頭,進里屋換了件家常的衣服。
不一時,粉蒸肉和百合粥都端了上來,老陳又斟酌著燕凌遠的口味加了一樣小菜。
“悠兒今日怎樣了?不鬧你了吧?”燕凌遠坐下,拿起筷子,卻是先問寧宛道。
“娘和凌塵又同她說了許久,這會不說要到營里了,只是還日日都要練鞭子,前幾日又去馬場了。”寧宛嘆了口氣。
“這丫頭天性如此,倒要辛苦你照顧她了。”燕凌遠說道。
“你同我說這種話做什么?我同悠兒是自幼的姐妹,原我也是要看顧她的,可不是因為你。”
燕凌遠見她這樣,便笑著道:“好好好,宛兒說了算。”
寧宛輕哼了一聲,又問道:“這幾日如何了?你和爹日日都這么晚回來,今日娘和我提起,想來甚是擔心。”
她說到這,卻見燕凌遠舉著筷子停了下來。
寧宛愣了一下,一種不好的感覺霎時間襲來。她有些后悔問出了那樣的話,可若再選一次,她覺得自己恐怕仍憋不住。她心里有事,不想瞞著他。
“宛兒,與東黎一役,形勢不太樂觀。”燕凌遠沉聲,沒有太多的表情。
“什么什么意思”帶著一點不敢確信的語氣,寧宛問道。
“雖然城還沒破,但是傷亡慘重,那邊已經不只一次發了奏請支援的密報。”
“那,皇爺爺的意思呢?”
“圣上說,要從京城派人去,像之前抵御北狄一樣。”
“派你去?”寧宛眼里似乎有淚水,在燭火下盈盈如天上的星星,燕凌遠不忍心去看她,索性只微微垂著眼簾。
“圣上還沒說,但是大約是這樣。”
朝中可用之人不多,又要足夠可信,至和帝首先想到燕凌遠,這本就不讓人意外。只是寧宛卻覺得她好像去外邊的雨里淋過一場一樣,透心的冰涼。
她知道她不該因為兒女情長就置山河安危于不顧,可是在這個當口,她還是想讓他留在身邊的。
“宛兒,我”察覺到寧宛有些難受,燕凌遠想安慰她,可開口才發現好像什么都說不出。
“我明白。”好像一下子把所有的苦都咽了下去,她再開口時,語氣已然平靜了下來。
外邊仍時不時傳來滾滾的雷聲,伴著大雨,一刻也不得安寧。寧宛靜默地看著燕凌遠吃了晚膳,招呼人進來把東西都收拾了下去。
雨仍舊沒停,只是雷聲小了些,看樣子,得下到后半夜去。
寧宛坐在榻上,就著小矮桌上的燭火,接著繡那雙鞋墊。燕凌遠就坐在她對面,手里拿著一張圖紙,不知是在研究什么。
倆人就這么相對坐著,很是默契地誰也沒提起那件事。好像暫時的安寧能讓人忘了外邊的兵荒馬亂,因為太好了,愈發不忍心打破。
夜深了,聽見外邊仆從喊著落鎖,又聽著主院的嬤嬤踩著雨水過來檢查了,又離開。燕凌遠合上手里的圖紙,看向坐在對面的人。
她披了件薄薄的外衫,墨發松松挽著,有幾縷垂到了桌子上,這會拿著鞋墊繡得很慢,卻很是認真。燕凌遠本想叫她睡了,這會卻突然不忍心打擾到她。
就這么盯著她看了一會,寧宛抬起頭來:“傻乎乎地盯著我做什么”
燕凌遠起身繞到她身邊,一只手攬住她的肩:“怎么不讓丫頭們做,我瞧你繡這個,比練劍還辛苦。”
“不過是個磨時間的活計,誰做都是做。”寧宛說著,將一應針線都收了起來,“瞧著也不早了,睡吧。”
她說完,將針線簍子放好,起身往床那邊走去。
才走出兩步,忽然一個人就從背后抱住了她。
“宛兒,對不起。”
寧宛頓了一下,才道:“胡說什么呢”
“我原本答應圣上、王爺、祖父要照顧好你,我也答應你以后再不分離,可我”
“你什么?從前三年的日子我都等得,而今卻等不得了?你若心里不信我,只管說這些胡話。”
寧宛嗔了他一句,遂自他懷里掙脫出來:“我既嫁給你,便是信你,北狄也罷東黎也罷,只管將他們送回老家去,到時候,我自然還等你回來。”
只是寧宛卻說著說著,覺得鼻子一酸,眼淚險些流了出來。
“圣上懷疑朔京有人謀反,如果我真的要走,除了影千,剩下的人都會留下。所以,一定等我回來。”
朔京有人謀反?
寧宛驚訝地回過身看向他,卻見他突然上前將她摟進懷里,然后吻上了她的唇。
這夜的雨果然下至臨近天亮才停,朦朦朧朧間,可見昨日被雨水打到地上的落葉落花,濕漉漉的草地和瓦片好似讓清晨泛了層霧氣。
寧宛在半夢半醒之中,就感到燕凌遠已經起來了。
她昨天實在是太累,明明想起來同他說話,給他整好了衣服送他去上朝,可就是醒不來,想動一動胳膊,都覺得一陣酸痛。
“凌遠”她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喚出聲音。
不過好像有了回應,似乎原本穿好衣服的人又坐了回來,伸手撥了撥她的頭發:“醒了?”
寧宛費力地睜開眼,看見他正坐在床邊上,給她掖了掖被子。
昨晚下了雨,薄被蓋著,倒是不冷不熱剛剛好。
“你要走了嗎?”她剛睡醒,聲音不大,卻軟軟糯糯的,像只小貓兒一般,讓人只想把她摟在懷里,一刻也不松開。
燕凌遠俯身在她額頭上印了一個輕輕淺淺的吻:“嗯,晚上再回來。”
“那,那我等你。”寧宛大概是哼哼了這么一句,就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只是誰都沒想到,情況比他們預想的還要糟糕。
“朕不知道你們商議出了什么結果,但是朕知道,現在沒時間等了!”
朝堂之上,至和帝生氣地扔下來一沓折子,下面的大臣們嗚啦啦跪了一地。
今早從頁城傳回來的消息說,東黎又下了頁城臨近的一個小鎮。頁城是大周與東黎接壤處最靠近邊界的一座城,如今東黎南下,頁城已岌岌可危。
從各處調集的隊伍還未趕到,頁城的城守已經連發了三條密報奏請援兵,可想而知戰況如何。
圣上發怒,沒人敢在這個當口多說什么。朝堂上安靜得掉下根針都能聽見,站在至和帝身邊的福臨盛感覺自己頭上的冷汗都要流下來了。
“說話啊!”至和帝冷哼了一聲,臉色越發不好。他年紀也大了,說完這話,嗆得咳嗽了兩聲,唬得福臨盛連忙上前去侍奉。
“說話!”至和帝又冷喝了一聲。
這一回,只聽下邊傳來一個堅定的聲音。
“圣上,臣愿領兵出征,守我大周河山!”靖襄少將軍上前,語氣堅定,不曾有任何遲疑。
緊跟著,吳朝越亦行禮道:“圣上,臣也愿前往頁城,大敗東黎!”
燕凌遠領兵往頁城,這是他們幾人之前就商量好的。此役至關重要,一定要搶在齊王之前下手,免得將北狄的事情再重復一遍。
當年齊王手下的人既然敢同北狄私通,那么誰又能保證這回,他不會在東黎的事情上做文章?
只是燕凌遠幾個沒想到,他們倆說完后,寧王元啟淵突然上前行禮,說道:“父皇,兒臣愿領兵襄助兩位少將軍,收復失地,保衛我大周河山!”
寧王此語一出,滿座皆驚。
此時離開朔京意味著什么,寧王不會不清楚,那他這一步棋究竟是為了什么?不只燕凌遠幾個沒想到,就連齊王也沒想到。
這么關鍵的當口,元啟淵會心甘情愿離開朔京?
至和帝的臉上始終沒什么表情,沒人知道他這會心里在想什么。
寧王說完后,又有幾位武將表明自己愿前往頁城支援,然后整個朝堂就又安靜了下來。
不知道等了多久,至和帝突然道:“元啟淵、燕凌遠、吳朝越聽旨。”
那三人連忙行禮,便聽至和帝接著道:“朕命你三人同朕領兵前往頁城抵御東黎,明日啟程!”
“臣遵旨!”
等等不對
燕凌遠突然抬起頭看向龍椅上那個雙鬢已生白發的皇帝,圣上剛剛說“同朕領兵前往”,那意思就是
“圣上,萬萬不可啊!”已白發叢生的太傅大人楚潛突然上前跪在了至和帝面前,“外敵當前,圣上萬萬已龍體為重,此行路途遙遠,還望圣上三思啊!”
底下眾人這才反應過來至和帝剛才那話里的意思。難道圣上要,御駕親征?!
大周的歷史上,還只有一位皇帝曾御駕親征,那還是很久之前的太/祖皇帝。那時大周還沒有現在這么富庶、強盛,也沒有這么多可堪重任的國之棟梁,太/祖皇帝為了守住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御駕親征,在西北邊境獲得大勝。
這會大周有足夠的良將強兵,至和帝何以要親自到頁城去呢?便是不說戰場上危險萬分,單單路上,便不知有多大的風險啊。
“父皇”寧王元啟淵想要說些什么,卻被至和帝抬手打斷。
“朕心意已決,諸位愛卿不必多言。京中之事,朕自會安排妥當,也相信諸位不會讓朕失望。”
至和帝說完,不再理會朝臣們或震驚或不解的表情,看向福臨盛道:“去,著人宣長寧郡主進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