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染先生的屋子收拾得整齊,寧宛進去時,但見其中陳設,雖不是大富大貴之物,可卻知是世間罕見的珍品。
桌上一方木制棋盤,此時上面擺著棋,旁邊放著一本書,遠遠看去,似是棋譜。想來那日蘇子揚便是在此下棋,而今日她來時,顧先生大概又在研究棋譜了吧。
方才那開門的丫頭端了茶來,恭恭敬敬地奉給寧宛,顧染先生拉著她坐下,似有千言萬語,可卻又只看著她不發一言。
此時此刻寧宛是真的迷惑了。她來時便估計著這玉盒肯定是什么和顧先生有關的舊物,興許顧先生念在舊事的情分上,會出山做她們的先生。只是她沒想到,顧先生見了這盒子,見了盒子里的兩張紙,竟然會激動至此。
“顧先生?”
見顧染似又沉浸在了回憶之中,寧宛輕聲出言提醒。
“對不起是無虞失禮。”
“先生謙遜,宛兒惶恐。”
“縣主今日親自到來,才是讓無虞分外惶恐。”
“顧先生,宛兒不過虛有一個縣主的封號,先生是有真才實學之人,原本就該宛兒登門拜見。”
寧宛起身,恭敬福禮。可顧染又哪里肯受此禮,她忙微側身避過,又將寧宛扶了起來。
“瞧我,只顧著自己感慨,卻是忘記問,縣主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兩人再坐下,顧染便笑著問向寧宛。她似心情平靜了許多,面上那復雜的神色也隱了下去。
“宛兒原是奉圣上之命,將那玉盒帶給先生,不過宛兒此行還有些私心。”
顧染瞧著面前的小姑娘,心里也好像漸漸猜到她來此的另一個原因。
“縣主但說無妨。”
“想必先生已聽說,我們幾個晚輩想成立一個專為女子讀書之用的書院。原本是不該打擾先生的,只是我們素聞先生才名,便斗膽請求先生能至書院傳道授業。若先生應允,自是朔京女子之幸,亦是大周女子之幸。”
寧宛心里其實有些擔憂,畢竟楚落音、蘇子揚都沒有能請來顧先生,她雖帶了圣上的舊物,可顧先生既然能隱居此處這么久,想來也并不在乎那些身外之物。
卻不想,顧染微笑著點了頭。
“你們幾次前來,著實讓人感動。‘三顧茅廬’,便是連諸葛孔明都要出山的,我又怎敢再有托詞。那便成了我妄自尊大了。”
寧宛原本沒抱幾分期望,只想著再試探一下,不行就回去另想辦法,卻沒想到,顧染先生竟然這么容易就同意了。
“先生真的同意?”
“怎么,不相信我說的話?”
“沒有沒有,晚輩不敢。”寧宛忙起身提裙行禮,“宛兒代書院的姑娘們謝過顧先生!”
“快起來快起來,你這是做什么呢。”顧染也忙扶她起來,“我原本想著一輩子便如斯過去,誰料遇到了你們。你們要謝我,豈不知我還要謝謝你們。”
“創辦一個女子的書院,著實是個讓人驚艷的想法。我若生而在世,還能為大周的女子做些什么,也算此生無憾了。”
“先生為大周女子所想,定當名載史冊,為后世敬仰。”
顧染朝寧宛笑了笑:“名留青史也罷,籍籍無名也罷,不過是后世所評,同當世之人又有什么關系?我只愿這一生莫要虛度,不要等我不能行動,不能言語之時,再徒然后悔今日之決定。所以,我才要感謝你們。”
“若不是你們,興許我就只是那個曇花一現的顧無虞了。”
顧染這些年,見過各式各樣的人,經歷了從科舉入仕到開除考籍的大起大落,她原以為這世上再不會有什么事讓她動容。
可在她最為無奈、最為沮喪、最為悲傷的時候,一位老者給了她一張命帖。
上面說她此生注定多遇坎坷,可一位貴人卻可幫她化解前路的疑難。那位貴人命定河山,乃是天降貴女,正與她命格想通,卻是可以互為助力。
可她不知道那是誰。
她在毫無頭緒和希望的黑暗中等了許久,終于還是等到了那道光照進她的生命里。
顧染站在院子里,忘著那小姑娘登上馬車,又特地掀開簾子朝她揮手道別,她亦舉起手揮了揮。
小姑娘此刻笑容燦爛,正合她此時的年紀。若是她無需背負這等責任,也許會有個更快樂些的孩提時光吧。
“你說什么?顧先生同意了?!”
寧宛從顧染那里回來,就當先去了定國公府。果然,薛凝嫣聽到她帶回來的消息,又驚又喜,直接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她怎么說的?怎么就同意的?”
“皇爺爺托我轉交一個東西,顧先生見了東西就同意見我,然后才和我說了幾句話,就同意了。”寧宛其實自己也沒太想通,為什么顧先生這么容易就同意了,她可不信什么“三顧茅廬”的話。
想當初她拜傅清源先生為師,要不是圣上逼著傅大人收徒弟,寧宛覺得自己再去一百次,傅先生也不會同意的。幸虧她不算愚鈍,傅先生講的也都用心學習,這才沒讓傅先生把她逐出師門。
這一次,難道顧先生也是迫于圣上的壓力嗎?
“圣上有東西給顧先生?不會是圣旨吧。要是那樣,豈不成了我們逼著顧先生了”
薛凝嫣自己雖然不讀什么正經書,可她一向對讀書人很是尊敬的。她是希望請了顧先生來,而不是強迫顧先生來。
“我覺得不是。我總覺得圣上認識顧先生,顧先生也認識圣上。”
“那肯定的呀,聽說顧先生當年考試時成績很好呢,圣上肯定也是聽說了的。”
“不是說這個,是除了這個的別的認識。圣上讓我給顧先生一個玉質的盒子,里面放了兩張紙,卻不知道寫了什么。”
寧宛說罷,薛凝嫣也陷入了沉思。
可這問題,連寧宛這個親歷者都不曾想出答案,薛凝嫣這個局外人更加不知道了。
她想了一會,不得頭緒,便道:“好了好了,總想這個做什么,事情都過去了,那這次是圣上幫了我們大忙,我們日后再幫回去就是了。”
寧宛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皇爺爺哪有什么需要我們幫忙的。”
“這你就不懂了吧。我那‘一響’你還記得不記得?”薛凝嫣湊過來,朝她眨眨眼睛。
寧宛點點頭,這她當然記得,她那里還有呢,雖然不曾用過,可是隔段時間薛凝嫣也會送些新的給她。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讓十個、百個、千個一響,一起響,會是什么效果?”
“十個百個千個?”寧宛搖搖頭,她哪里想過這些。
“那就是——砰!有什么都能炸得灰飛煙滅了。”
“哪有你說得那么玄乎。”
“怎么沒有?這世上你沒見過的、沒聽過的太多了,不要急著輕易否定。既然這一次圣上幫了我們,那我薛凝嫣拼了這條命不要,也要還圣上一個大禮。”
薛凝嫣斗志滿滿,可寧宛卻笑著道:“就你那些微力氣,又不能上戰場,哪用你送了命,快別說這種話。”
薛凝嫣擺擺手:“算了算了,不同你說了,既然現在請到了先生,那我們的書院終于可以開張啦!”
九月廿八,黃道吉日。
“思源書院。”燕月悠抬頭看著門匾上的四個大字,一個一個念了出來,“嫣姐姐,怎么取這么普通的名字啊?”
“‘飲水思源’,哪里普通啦?”
“歷朝歷代,有多少書院都叫‘思源’這兩個字,好些人都叫這個名字呢,我還以為我們的書院要取一個與別人不同的名字呢。”
“叫得多才說明這兩個字好啊!我們是開書院的,又不是搞特立獨行。名字只要有它需要的含義就好了,做人吶,還是要看看實質才行。”
薛凝嫣伸手輕輕在燕月悠腦袋上彈了一下:“小丫頭,你懂不懂啊?”
燕月悠摸摸腦袋,見薛凝嫣已抬步進了院子,這才在后面急著喊道:“誰是小丫頭!你自己也沒有多大!”
“舉止端莊,行為規范。這第一條,就是說給你的。”
正這時,身后響起一個聲音來,燕月悠扭頭,正見顧染先生朝這邊走來,正一瞬不瞬看著她,想來將她方才叉著腰大喊的樣子看了個全。
幾個姑娘都已見過了顧先生,而顧先生嚴厲,她們也在頭一回見面就領教了一番,此時見到顧先生來了,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燕月悠都覺得自己有些腿軟,連忙行了個禮,逃也似地跑進了書院里。
顧染搖搖頭,又抬首看向那門上掛著的牌匾。
這里,大概就是開啟她命運轉折的地方了吧。
她抬步,穩穩地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