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一日,十九點。
北平城外,日軍演習的轟隆隆山炮聲隱約可聞。
紫禁城神武門外架起三道機槍掩體,還有一圈圍著看熱鬧的小乞丐。
因為圈里站著一個冷漠的少女。
如花似玉的少女。
在中國第二十九軍警衛連長李彪狼一樣的直視下,那個書生模樣的帥氣小伙子翻身爬起來,抹抹臉上一道清晰的血痕,轉身走了。
血痕是李彪拳頭的杰作。
百年滄桑的北平又將面臨一場浩劫,不斷上演和落幕悲劇的時代突然加演了這段小小的插曲,這插曲在大危機中的彌留,或許會顯得過于平淡,但卻是一段驚心動魄的造化。
任何造化都可能給正在衍變的紅塵帶來某些新的內容,而且常常是一開始不被紅塵理睬的內涵。
這場熱鬧很特別,少女和書生古怪地潛入紫禁城,在皇極殿外的九龍壁附近,被李彪手下的巡邏士兵發現,一起帶到了這里。
少女的解釋更離奇——兩人潛入紫禁城是為了打賭,一個人說故宮里有北洋水師藏寶圖,一個人說故宮里有條明朝的秘道。
在中國漢陽造步槍的威脅下,少女和書生兩個人都很傲,都想顯得自己比對方更漫不經心。這種多少有點造作的輕松,使他們誰都沒顧上去理會那個正在他們身后怒火攻心的警衛連長……后來,李彪和他廝打了起來,書生不敵撤走,順便觀察了一下中國守軍的機槍掩體構造,加入了刺探者的行列。
小乞丐群散了。
又是為了那條傳遍大街巷尾的故宮秘道!
李彪,從明孝陵青銅鏡穿越時空來到北平,開始尋思如何在七月七日,盧溝橋抗戰爆發前,找到北洋水師龍穴寶圖。
這是他的秘密任務。
也關系到中國三條龍脈的天機。
他知道,南京正在復制人進攻下,逐漸崩潰。
李彪大吸口氣,望著眼前的北平城,感到世事無常。
干燥的風像一匹烈馬似的奔騰,驚散開不斷冒出的濃濃硫磺味,這些炮彈的衍生品發生在北平西南盧溝橋的盡頭,再往前是宛平城,再往前是日本炮兵陣地。
夕陽將墜。
七月份第一個夕陽,不知不覺已從角樓的殘瓦滾到了城墻,掉進了荒草與寒鴉棲息的紫禁城里。
少女絲毫沒有理睬這些男人間的解決方式,旁若無人地又跑進蕭索的皇城。
斜照的陽光出奇的明亮,不像是黃昏。有那么一剎間,順貞門上的麻雀張開翅膀,竟把一小片金箔樣的光線扇進李彪的眼里,使他不由自主地瞇起眼睛。于是他干脆瞇著眼掏出手槍再用槍柄擊倒那個清高的倩影。
這時,一架日本中島式偵察機的機翼已開始在他們頭上閃耀,夜航燈光艷紅得近乎殘忍。
下手有點重!
李彪走上前去,從褲口袋里掏出一疊紙巾,把那張秀奇的俏臉揚起,擦了擦嘴角的血,再把手槍對準她:“還敢么?”
少女半是痛苦、半是敵意地強撐起身子,朝他搖了搖頭。
“聽著,出神武門北面有家小藥鋪,拐過那個作戰壕溝就是。快去,也許他們還來得及給你上藥。”
少女眼里頓時濺起兩粒火星。她沒有從李彪手中接過那疊紙,轉身要爬起,但她撐地的手很費勁,沒有力度。
李彪再次幫了她一把,少女吃力地站起,嘴里往外噴著血,神情古怪地瞥了李彪一眼,好像是要把這個頭一回打自己的男人復印在腦子里。
“要不你用槍給我來一下,兩下扯清?”
話一出口,李彪馬上有些后悔。真多余,眼看那女人臉上重又浮起了剛見面時那么倔傲的神氣。
轟隆隆,遠處演習的日軍山炮響成一片。
兩人都是一震。
聽到炮聲,李彪這類軍人就跟打了針強心劑似的,開始回光返照。
少女不回答李彪,倒不在于自己嘴里正在噴涌而出的血,她只是不屑于回答。她把李彪的手槍接過來,嘩啦一卸彈匣,把槍柄倒提,動作熟練地打開保險,空發了一槍,然后把彈匣再推上,再透著自信地把槍還給李彪,把他包裹在驚詫里。
隔著一絲陽光,她恨恨地朝李彪瞪了一眼,帶血絲的嘴角浮現著傲慢的紅色紋路。
“你他媽的快給我滾!”李彪被激怒了,破口大罵。
少女像聽到了狼吼一般飛跑而去。
半小時后,李彪向琉璃廠外的“小月樓”酒館走去。
他對這條最近被人冷落了的酒館情有獨鐘。
半年前換防到城里,幾個先進警衛連的老鳥把他生拉硬拽到這里小酌過一回后,他便迷上了這里。在他看來,琉璃廠是這座即將戰火洶涌的古都中,唯一地處鬧市卻靜謐幽雅的所在。原因很簡單,盛世古董,亂世黃金,在這塊巴掌大的街道里,關閉的鋪子越來越多。
北平外的槍聲零零星星,那些光顧琉璃廠的大老板們雞飛狗走,小老板們也早就做好南下逃命的準備,曾使文人豪客染指的大街,至今已經冷落下來,琉璃廠人視作“小荒”。結果倒給那些市井游俠兒和百無禁忌的軍人騰出一塊鬧中取靜的去處。想到這里,李彪覺得有些好笑,但他并沒笑,只是抬手看了看表。
十九點三十分。
接頭的時間快到了。
李彪真實的身份,是中共特科北平站偵察科長。
雖然大戰臨頭,但戴笠管轄的軍委會二處仍然密布眼線,并且成功地派人打入北平站內部,使李彪他們最近幾次行動遭到重創。
最近風聞琉璃廠老字號“尊寶齋”的陳文軒手里,珍藏著一張故宮秘道藏寶圖,據說藏有北洋水師龍穴的秘密,再次引來黑白各派嗜血糾紛,粉墨登場。
組織上特別派了一個女人來協助他尋找寶藏,公開身份是他的戀人。
但此刻李彪心緒煩亂,根本無法再言兒女情事。
相煎何急!
再有幾天,北平城的高大城墻就將轟然洞開,令李彪扼腕的是,二處的特務們還在磨刀霍霍,李彪能聽到他們陰冷的笑聲,沉重的刑訊室門軸吱嘎作響,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敵人對共產黨人的絞殺行動有所收斂。
一場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不斷涌出的眼淚和鮮血,紛飛在北平城的每個角落。
在李彪眼里,現已大限將至的北平沒有什么懸念,但此刻有好幾萬熱血軍人正在延安集結,前頭部隊已經行色匆匆地往華北大地趕來,打算同日本人決一死戰,保衛每一片國土,一同抵御外辱。
老北平多災多難,百年寒夜,群魔舞翩翩,第二次直奉大戰后,即便難得一遇的幾年太平光景,也在“九一八事變“后逐漸消亡。
暗云漏疏,特工戰卻是一如既往,還在循規蹈矩地運轉,一點看不出蔣委員長想要收手的可能。
李彪邊走邊點上煙。
煙霧里的月光,是那樣的不真實,虛幻,他想起了孔子的治世之道,修身,齊家,平天下。
孔子,這個活在千百年前的大哲人的中庸之道,最后也隨著日本軍隊狼樣的鐵蹄正在一點點破碎。
在亂世,沒有中庸,也沒有忍辱。除非這時有一個圣人的手悄悄伸向了紅塵,滌蕩乾坤……可能嗎?他搖了下頭,算是否定了自己的設問,然后,推門走進那光線昏暗的酒館里。
李彪只有賒賬,因為他沒有錢,更沒有積蓄,其余的都買了雜和面,給紫禁城南北十三排外那些撿破爛的小乞丐們熬粥用了。
他要了一大杯白開水,一仰脖,咕咕有聲地全部灌進了肚里。痛快!他把空杯子推到一邊,還想再要第二杯,伙計小三卻把一杯白酒送到他跟前。
好酒!是陳釀二鍋頭。乳白色的酒液像粘稠的果漿,用筷子能拔出絲來,他立刻貓聞到魚腥氣似的渾身一激靈。
“喂!三兒,你有沒有搞錯,我沒要這玩藝,你請客?”他的聲音變得有些粗。
“李連長,我哪能啊?”小三彬彬有禮,“你沒有要,是那邊尊寶齋二小姐碧玉為你要的,聽說她最近剛從外省回來。”
順著小三手指的方向,李彪看到角落上確實坐著一位身著白色旗袍的女郎。光線太暗,辨不清她的模樣,不過可以感覺到她的眼神很柔和。李彪立刻收斂了剛才痛飲白開水時的粗豪氣,略略傾身向她額首致意。
碧玉手勢優雅地舉了舉茶杯,胸前閃動起一道玉光。
周冰冰!?
李彪一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