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回來?”
談往生盯著莫木魚的眼睛,這是他最想確認的一件事。
時間已經過去近七十年,世間萬事萬物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改變,莫木魚這七十年的時間卻是靜止的,他還如七十年前一樣,舉手投足,都一模一樣。
見到多年未見的故人,談往生欣喜,欣喜之后更多的卻是擔憂。
莫木魚太顯眼了,或者該說是天上那顆沽名星太顯眼了,它明亮在每一個晴朗的夜空,抬頭就能看見。在無相山兩位神使對它的解讀中,它應召著一位不詳之人,這位不詳之人會威脅到每一個生靈,甚至每一株草木。
對于這份解讀,談往生自然是不信的,他還清楚的記得,在莫木魚在北莽地停留的那個年份,少雨的北莽地雨水充裕,陽光適宜,喬木花草長得格外茂盛,甚至五谷都是難得一見的豐收。
由此可見,莫木魚怎么可能是那位會掠盡五州萬物生機氣運的應召之人?
佐天佑也不信。佐天佑結識莫木魚在前,兩人惺惺相惜、相見恨晚。佐天佑在接到春秋朝的密諜,看到了那份解讀和一份附帶的莫木魚的畫像,他在狂笑中將之付之一炬,他甚至狂飲了三壇酒,在北庭城的城樓上,指著東方,狂罵了無相山兩位神使數個時辰。此后,他便有意將莫木魚在北莽地的消息封鎖。
這些年來,談往生時常回憶起那些往事,回憶起佐天佑和莫木魚,他心里有一個想法,或許莫木魚就是那位會掠盡五州萬物生機氣運的不詳之人,佐天佑是莫木魚的摯友,兩人情同手足,除了沒有一起上過同一個女人,其他的事情他們估計都一起做過,可是佐天佑最終被冤殺了。是莫木魚掠盡了他的生機氣運,他才會被冤殺?
談往生雖然有這個想法,但他從來就不相信這個驚悚的想法。
為什么要回來?莫木魚似乎有意撇開這個話題,他伸手抓住一瓣掉落的梨花,丟入茶杯,梨花浮在映著星光所以璀璨的茶水中,卻像是一座孤島。
“潘復來死了。”莫木魚將茶水和那瓣梨花一起喝了下去。
談往生頗為詫異的看了莫木魚一眼,莫木魚這句話的語氣明顯是陳述,這說明莫木魚已經知道潘復來死了。“你去過蘇水呢?”談往生問。
“沒有。”莫木魚并未將路遇潘復來后人的事說出來,而是問,“他是怎么死的,按照他的境界,他不該早死?”
“我也不清楚。我與潘復來都是佐天佑的劍童,那兩柄劍相互之間有感應,所以,我與潘復來之間也彼此有感應。他死時,我感應到了,所以我去了一趟蘇水。”談往生沒再追問莫木魚怎么會知道潘復來的死訊,或許莫木魚與潘復來之間也有某種感應吧,而對于潘復來的死,談往生也極為疑惑,“我到那時,潘復來已經死了,他的后人正在給他的尸體入殮。”
“你沒有檢查他的尸體?”莫木魚問。
“我仔細的檢查過一遍。”談往生眸中透著疑惑,“讓我不解的事,他的死因竟然是大限已至,壽終正寢。”
“不可能。”莫木魚否定道,“依照潘復來的境界,他的壽數應該在一百五至兩百之間,不可能在年過七十就身死道消。”
“我也是這么想的,當時,我就感覺他的死因不簡單,但我確實沒有查出別的死因,所以……”談往生頗為神秘的看了莫木魚一眼,然后笑著說道,“所以,我偷偷在潘復來的嘴里塞了五顆養尸丹,你要是對他的死因感興趣,可以去蘇水將他的尸體挖出來看看。我煉的養尸丹,一顆能讓尸體十年之內不腐化,我當時塞了五顆,至少能讓他的肉身在五十年內完好無損。”
“江南地的風俗,人死后若肉身不能腐化,他之靈魂便不能輪回往生。”莫木魚直視著談往生,內心隱隱作痛,“你在恨潘復來?你不想讓他早點輪回往生?就是因為白慕靈?女人……”
莫木魚瞇起眼睛,眸中的那一道光變得寒冷,接著落了滿樹的梨花。
小板凳上端坐的小六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感覺周遭突然變冷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在他無意之下抬頭時,看見他們身旁那棵梨木上滿樹的梨花都落了,無風,小六確認了無風,但他卻看見那些梨花紛紛揚揚,落在了三丈開外的籬笆外,落入了魚塘中。
談往生的感知遠比小六要強,所以他的感受絕非是冷這么簡單,他在恐懼,他感覺快要窒息了。談往生并不怕死,但他就是生出了恐懼。他知道這是莫木魚的殺念或者該說是執念在作祟。莫木魚是大修行者,境界之高,即便就是佐天佑都難以望其項背,他的殺念、執念,別說是驚落這滿樹的梨花,即使是讓整座梨山燃燒起來都有可能。
“女人?就是因為你曾經栽在了一位復姓水合的女人手里,你就對天下所有的女人心生怨念?我對白慕靈的感情可是天地可鑒、日月可照,單純且刻骨銘心。白慕靈最終沒有選擇我,那是白慕靈的選擇,不管如何,我都會尊重并祝福她的選擇,怎么可能為此去懷恨別人?”
談往生艱難的說出這番話,頓時那股子殺念消失了,談往生瞬間便覺得輕松不少,心驚之余,借機說道,“我從未恨過潘復來,這一點你一定要確信,我和他同為劍童,分別伺候著兩柄天下間非比尋常的劍,天下間,卻只有一位非比尋常的白慕靈。白慕靈跟了他,我有遺憾,有憤怒,有不甘,但沒有一絲恨。”
談往生頓了頓,“至于在潘復來口中塞了五顆養尸丹,這更是無關我的恨和江南地的風俗,僅僅只是因為我覺得他的死因不簡單,我又查不出原因,而我知道,未來某一天,你必定會回來,依照你的性格,你必然會去弄清楚他真正的死因。我當時不知道你具體什么時候才會回來,所以才會在他的嘴里塞養尸丹。如果你五十年后仍不曾回來,五十年后我還沒死,我會挖開他的墳墓,繼續塞養尸丹,直到等到你回來,或者我死掉。”
莫木魚與談往生對視了片刻,與其說是對視還不如說是莫木魚在打量談往生。或許是方才的心驚,談往生在說起這番話語氣雖然誠懇,眼神卻有些躲閃。
莫木魚嘆息了一聲,或許是他想多了,他不能因為他遇到并愛上的女人心狠手辣,就將天下所有的女人視為心狠手辣。他不能因為他的愛情是陰謀是騙局,就將天下所有的男歡女愛都視為陰謀騙局。他不能因為自己執念重,在愛情得不到一個好的結果時,恨那個女人,恨這個世界,就以為天下所有的男子會跟他是一樣的心胸和目光,來恨那個女人,恨這個世界。
回著談往生這番話,莫木魚自嘲的笑了笑,他的這份執念源于六十九年前,這份執念陪著他倉皇逃出中州。那時重傷將死的他更是因為這份執念恨透了相關的人,甚至暗恨這個世界。接著他被封在冰中,無識無覺,他傷好后,破冰而出,他原本以為這將是他的新生,將有一個新的世界迎接他,而他可以將過去輕描淡寫。可事實并非如此,那份執念六十九年來被寒冰一直封凍在他心里,封凍他的寒冰治愈了他傷患,讓他重獲生機,也讓那份蟄伏的執念重獲生機。當他重回故地,重遇故人,那份執念就一直在影響他的情緒。
莫木魚看了一眼小六,他想起了小六的一番話,小六說,修行修的不是境界,是心態,他小六要將心態修煉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大境界。
這是一番好話,只是對于人這一物而言,要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該有多難?
曾經幾年的相識,談往生熟知莫木魚的性格,莫木魚是一個執著的人,認定的事情便難以改變,這樣一個人的執念如果化作怨恨,該有多么可怕,談往生不敢想象。他不想看到一個被怨恨控制的莫木魚,那樣的莫木魚或許真會是能掠盡天下萬物生機氣運的不詳之人。
看著莫木魚慢慢舒展的神色,談往生也長吁了一口氣,這時他聽見莫木魚問,“你知道我會回來?”
莫木魚一直在回想談往生的話,而根據六十九年前的情況,當時的莫木魚都要死了,那顆伴月的沽名星也消失了,并且在潘復來死前的幾十年里,莫木魚也一直沒有消息,如此以來,談往生為什么還能肯定他莫木魚會回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會回來?”莫木魚盯著談往生的眼睛問,他不相信這是談往生出于對他莫木魚的信心、對神山西儀的信心,必然有其他的原因。
“我可以回答你這個問題,這些年來,我也一直在等著與你重逢,來告訴你一些事。”談往生一改方才躲閃的目光,與莫木魚對視,“但在我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你必須先回答我兩個問題,如實回答。”
“你問。”莫木魚在上梨山之前就有猜測,梨山上的劍童,對于當年讓莫木魚不解的事情,必然知道一些內情。
“第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佐天佑曾經也問過你,你當時沒有想出你的答案,你說,等你找到滿意的答案你就告訴他,可是直到他被冤殺,你都沒找到你滿意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