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要回來?
莫木魚沒有回答。
他拿起面前的茶杯,看著杯中映著明月星辰、還有梨花的茶水,輕聲念道,“芳草池塘,綠陰庭院,晚晴寒透窗紗。玉鉤金鎖,管是客來唦。寂寞尊前席上,唯愁海角天涯。能留否?酴釄落盡,猶賴有梨花。當(dāng)年曾勝賞,生香熏袖,活火分茶。極目猶龍驕馬,流水輕車。不怕風(fēng)狂雨驟,恰才稱,煮酒箋花。如今也,不成懷抱,得似舊時那?”
佐天佑雖然是戰(zhàn)功赫赫的北莽王,他之內(nèi)心卻并不熱衷于武道、兵法,他熱愛詩詞歌賦,總暢想著若是有來生,他要做一名書生,生在詩文興盛的江南,他要作一首文采斐然、耐人尋味的詩詞,唱響在淮河兩岸。
這是佐天佑曾經(jīng)喜歡的一首詞,念罷,莫木魚將茶杯遞到鼻下,他方才已經(jīng)喝了一杯茶,卻沒像此刻這樣,去回味杯中的茶香,“好茶,上好的美人茶。只嘆風(fēng)流精氣盡,懷中美人換盞茶。美人茶,佐天佑的最愛。”
看著莫木魚的一舉一動,談往生眸中突然生出的那一絲怒意,又在莫木魚的舉動中平息下去,他偏過頭,用埋怨加哀怨般的眼神盯著坐在一側(cè)的小六,眼神中有無言的責(zé)備,“不是讓你泡一壺一般的茶嗎?”
小六跟隨先生多年,自然能讀懂先生眼神中的意思,他頗為無奈的眨了眨眼睛,同樣用眼神回答了先生,“我泡的就是一般的茶啊,難道我拿錯了?先生我知錯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先生,你就不必責(zé)罵我了。”
談往生一邊心痛他的美人茶,一邊也追憶起美人茶與佐天佑來。
美人茶是佐天佑的最愛,佐天佑卻不是喜歡喝美人茶,而是喜歡用美人茶來泡澡。
北莽地漢子的膚色多是古銅色,就似美人茶水的顏色。
佐天佑自幼生得白凈,在他束發(fā)冠禮、初經(jīng)人事之后,赫然發(fā)現(xiàn),他的膚色與北莽地漢子的膚色有極大色差,倒是跟與他通房的那名通房丫環(huán)的膚色極為相似,為此,佐天佑懊惱不已,為了改變膚色,也就愛上了用美人茶來泡澡。
美人茶雖然名貴,但對于聲名顯赫,權(quán)傾北莽的北莽王而言,也不過就是貴了一點的茶葉罷了。
而盡管佐天佑愛上了用美人茶泡澡,并用此連續(xù)泡澡多年,但他白皙的膚色卻沒有因此改變,倒是渾身散發(fā)出一股濃郁的茶香,就如美人的體香,怎么也揮之不去。
有一日,佐天佑卸下鎧甲,換上書生的長衫,走下北庭城的城樓,走在他身后、為他抱劍的潘復(fù)來抬手煽了煽鼻下的風(fēng),忍不住說道,“你生在北莽,我生在江南,你倒是比我更像是生在江南,身上的這股子脂粉氣,就像江南地豪門大宅中那些有龍陽之好的公子哥兒,且還是喜受不喜攻的那種。”
為此,佐天佑大發(fā)雷霆,狠狠操練了潘復(fù)來大半月,直到潘復(fù)來體無完膚,他的怒氣才消停。
倒是在一旁,為佐天佑抱著另一柄劍的談往生,看著這一切,笑得歡喜。
“我此番來中州,最多兩個月就會回去。”莫木魚飲罷了杯中的茶水,把玩著精致的茶杯,徐徐說道,“兩個月很短,眨眼就過去了,想來我能安生的渡過,畢竟,除了佐天佑被冤殺這件事,我與這偌大的中州并沒有什么解不開的仇恨。”
“你消失得太久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那個時代了,從前車郵馬慢……”談往生苦笑了一聲,抬手打亂了棋盤上的黑白子,并在棋盤上擺出幾座中州城池的方位,“當(dāng)年一封朝奏自北莽入上京,快馬加鞭,少說也要七日才能送入宮門,而近些年來,春秋朝的天工巧匠建起了六十余座巧奪天工的傳訊大陣,這些傳訊大陣遍布中州萬疆。所謂傳訊大陣,就是其中的任何一座陣,那怕是遠(yuǎn)在西云地的陣,只要傳出一條訊息,其他的陣不過盞茶的功夫就能接收到這條訊息。再者,七十年前,春秋朝的密諜司尚處在雛形,如今,密諜司的爪牙已經(jīng)伸入各地,甚至在南州和西州,都有春秋朝密諜司的影子。”
談往生伸手指了指那顆星辰,“有傳訊大陣,有密諜司,想來它的出現(xiàn)、你的出現(xiàn),早就不是什么秘密,或許已經(jīng)驚動了整個朝野。你不要忘了,你曾對春秋皇室做過什么。在這種境況下,沒有了昔日北莽王府的庇護(hù),你還想安然渡過這兩個月?”
莫木魚放下茶杯,看了一眼棋盤上喻示著幾座城池的棋子,輕松寫意般的說道,“我曾經(jīng)對聞人春秋做過的,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也是聞人春秋應(yīng)該受的,我只恨當(dāng)年我做得太少了。它的出現(xiàn)、我的出現(xiàn)驚動了整個朝野又如何,除了無相山上的那兩位神使,整個春秋朝又有誰能奈我何?”
“整個春秋朝又有誰能奈我何?”小六聽見先生公說出這句話,怎么看先生公都覺得先生公無比霸氣,他已經(jīng)徹底忘記初見時先生公沒許給他好處了,他討好般給先生公的杯中添滿了茶水,卻見他家先生伸出手抓住了先生公的手腕。
“咦,先生是在給先生公探脈?”
談往生按住了莫木魚的脈搏,探查了一番后,眸中溢出了欣喜的光,“你的傷痊愈了?”
莫木魚點了點頭,并沒有多言。
六十九年前,莫木魚自中州倉皇逃回火樹國,他確實是逃回去的,受了很重的傷,就將死去。六十九年后,莫木魚的傷好了嗎?實則不然。
當(dāng)年,他識海所受的那道創(chuàng)傷根本就無法治愈,導(dǎo)致他不能引天地元氣入體,只能通過其他入不敷出的方式來補(bǔ)充識海元氣。不然,他自西云地來江南,何至于要走一個月。
而談往生探脈沒能探出莫木魚識海中的那道創(chuàng)傷,莫木魚自然不會說出來。
“不愧是神山西儀。”談往生贊嘆了一聲,又問道,“怎么醫(yī)治的?”
火樹國有神山,名曰西儀。莫木魚就來自西儀。
“我從中州回去,重傷將死,他們便將我封凍在寒冰中,不食煙火,不諳世事,一封便是六十九年,等我醒來,破冰而出,身上的那些傷患都已經(jīng)好了。”莫木魚一臉淡然的說道。
“神山西儀,不愧是神山西儀,竟然由如此神奇的救治之法。”談往生再次贊嘆了一句,接著他問,“你傷好后,便就立馬回來了?”
莫木魚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點了點頭。
談往生語氣轉(zhuǎn)變,“即使你的傷患痊愈,你行走在中州的這兩個月也不能掉以輕心。”
“噢?除了無相山上的兩位神使,難道春秋朝最近幾十年又出了能威脅到我的人物?”
莫木魚的這句話再次讓童子小六的雙眸中溢出了仰慕神往的光。
“那倒沒有,出了三位境界大致與你相同的人物,一是當(dāng)朝帝后,一是天權(quán)府教習(xí),一是不周山神將,不過,若是單打獨斗,他們勝不過你。”
談往生的話尚未說完,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六就驚訝出聲,“天啊,帝后娘娘,天權(quán)府的那位教習(xí),還有不周山那位神將居然都打不過先生公?”
談往生責(zé)備了小六一眼,眸中卻沒有怒意,他指了指著身后的草廬,“小六,你可以去睡了。先生與先生公談?wù)撎煜轮髣荩鞘悄氵@樣一個無毛小兒可以旁聽的。”
“小六初見先生公,倍感親切,想再陪陪先生公。”小六站起身,拉著莫木魚的手,滿臉求助的望著莫木魚。
“那你就在一旁聽著,不過這些都是秘密,你不能說出去。”莫木魚笑著說道。
“小六保證不說出去。”
小六舉起手要對明月發(fā)誓,談往生將他拉到小板凳上坐下,他便又托起腮,睜大眼睛,極為崇拜的看著莫木魚。
“你若只是在中州四處走走,兩個月后就回去,不鬧出大動靜,你消失,它也會消失,如此以來,我想帝后、天權(quán)府那位教習(xí)、不周山那位神將,他們?nèi)粠缀鯖]有可能聯(lián)起手來對付你。無相山上那兩位神使也不會輕易下山。”談往生分析道。
“這么說來,這兩個月我是安全的。”
話雖這么說,但莫木魚很清楚,他將要去做的事,必然不會讓他這兩個月安然無事的渡過。
“這也未必,畢竟,那兩位神使對于它的解讀關(guān)乎五州的安危,在那份解讀中,你可是會掠盡五州生機(jī)氣運(yùn)的不詳之人,你對中州的威脅,勝過整個北州。”
談往生笑著說出這句看似夸大的話,關(guān)于無相山兩位神使對沽名星的解讀,在一些歷史書卷中都有記錄,算不上是什么秘密。“我的大徒兒曾給我?guī)Щ叵ⅲf春秋朝的天工巧匠除了研制出了傳訊陣,還研制出了一種火器,那種火器炸開,即使是我那位大徒兒也會受傷。或許,那種火器,對你也是一種威脅。”
火器,莫木魚并不陌生,當(dāng)年佐天佑的麾下就有火器營,但那時的火器營不堪重用,幾乎不是用來對敵,而是在慶賀時用的。北莽地的漢子性格粗獷,來自江南地的煙火,燃放時聲音太過于秀氣小聲,并不熱烈,這不符合粗獷漢子們的性格,倒是火器營的那些火器,對敵沒有多大的殺傷力,炸開時聲音卻夠大、夠熱鬧,又加上佐天佑是不拘一格、不拘小節(jié)的人,北莽地的火器營自然也就淪為末流小道,與民同樂。
能讓修行之人受傷的火器莫木魚還從未聽過,他問,“你的大徒弟是什么境界?”
談往生答道,“比我低一些,但也低不了多少。”
莫木魚知道談往生的境界,也就大致能猜到那種火器的威力,不過他并沒有將之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