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在百姓的眼里是晦氣的,在花柏梔眼里也是,可在這時卻是她最喜歡的地方。縱使在去往自己住的那間牢房的路程上,有哭天喊地的冤枉,有難聽的污言穢語,甚至有“恭喜”她入獄的幸災樂禍的聲音,可她沒有一點在意,甚至希望這些聲音能蓋過她腦海中祝福的聲音。
可自欺欺人太難了,歡樂與責難根本不會兩兩抵消,歡樂就是歡樂,痛苦就是痛苦,它們的楚河漢界是那樣涇渭分明。
在牢房里看到扶搖并不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凝視著她,仿佛自己成了旁觀的人,看到了她和元恩薰在一起的那短暫的故事,原來作為旁觀者看到這些往事的時候才清楚的發現,她們之間在一起的時光總是痛苦多于快樂。
花柏梔緩緩走向扶搖,輕輕的抱著她,突如起來的擁抱讓扶搖的身子有些僵硬,花柏梔似乎察覺到了,擁抱的力度更輕了,有那么一瞬間扶搖覺得自己是被一塊輕紗給擁住了。
等了許久,耳邊沒有被遺棄的啜泣,只有溫暖平緩的呼吸。待得扶搖抬手回擁這個人之后,才聽到花柏梔說,“你們都比我了解她”。
扶搖的手握成拳,緊了緊,她能明白她在說什么,她不知道該怎么解釋此時還在牢房里的自己,“我……”只是懷揣一點兒希望罷了。
花柏梔輕輕的“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講話,“我明白的,你是真的想祝福我,也是真的不想我離開,這個時候我最能明白你呢”。
最后一句話,有些帶笑,發自內心的嘲諷自己曾經說的‘同是天涯淪落人’。
“謝謝你”
“對不起”
花柏梔沒再說什么,扶搖也沒問她的謝謝和對不起是何意,或許謝謝二字她能明白,但對不起三個字花柏梔說過太多次了,唯獨這次她似乎不能理解。
入贅就是上門女婿,倒插門,換了任何一個人都要被嘲笑的抬不起頭,可是對象換成楊帆,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祝賀。不為什么,就因為楊帆的家世,楊帆的能力,楊帆的地位,更因為他的專情。
輪番的敬酒,讓楊帆的身體和心都有些飄飄然,尤其是以勝利者的姿勢擊潰了花柏梔這個礙眼的人。但不多時,耳邊就傳來一聲“記住自己的身份”,一句話讓他不敢造次。心一下子跌入谷底。
是了,他警告花柏梔記住自己的身份,卻忘記了自己才是那個最該記住身份,不能僭越的人。花柏梔或許已經得到了元恩薰的心,可成為元恩薰丈夫的他卻被警告連她衣角都不能碰。他哪里來的資格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別人,大放厥詞呢。
都說春宵一刻值千金,可對楊帆來說卻是個每分每秒都受著折磨的事。楊帆不在乎元恩薰的心曾經屬于誰,因為就同花柏梔所說的他覺得自己了解元恩薰,一直覺得她是個守三綱五常的女人,只要成了婚,得到了她的身體還愁得不到她的心。
可掀開元恩薰紅蓋頭之后,楊帆就愣住了,這是他喜歡了近二十年的女人,此時此刻如此嬌媚他又如何不能動心,只要他們都不說誰又會知道他們的閨房之樂呢?孩子可以不要,反正也不會跟他姓楊。
打定主意,楊帆就有些情迷的想去親元恩薰。但元恩薰又哪能如他的意,本就是迫于無奈的婚姻,雖然有那么些時日想著待得成婚之后便忘了過去,重新開始。可看著一個男子略微粗魯的欺身而來時,她滿心滿眼想到的只有花柏梔這個女子。帶著不耐和憎惡的心情單手抵住了楊帆的肩膀,不讓他靠近一丁半點。
楊帆不明所以的看著剛才還十分乖巧的新娘子,此刻卻板著一張冷漠的臉看著他,楊帆只以為是她向來的表情,以為那只撐住他的手是她的情趣,不管不顧的又想元恩薰臉頰親吻而去。
元恩薰皺著眉推了他一把,楊帆就坐在了地板上,看著已經站起身的元恩薰,他有些懵,元恩薰卻是目光淡漠,聲音不摻雜半點兒情緒的說道,“給我些時間”。
“今日太晚了,有些話我們明天再說”,元恩薰留下這么一句就離開了這個為了她成婚裝點的院子,小七神色凝重的等在外頭,看到元恩薰出來才松了口氣,不多時又提起來了,如今她家小姐成婚了,她當然希望她家能忘記花柏梔重新開始,和新姑爺琴瑟和鳴。但和花柏梔相處久了,她又不希望她家小姐對花柏梔這么冷酷無情。
跟著元恩薰回到了常住的院子后,小七想著新的院子想必日后就會成為新姑爺常住的地方,而小姐想必也不愿意再踏入這里半步了吧。
夜里,元恩薰始終無法入眠,當初是她和花柏梔索要十里紅妝,只待她青絲館正。那時候的花柏梔的眼中的流光溢彩是她在這世上最想要的承諾。現如今她卻反悔了,心口似乎有個人拿著把錘子在狠狠敲擊,始終都無法平復。
如果當時自己可以抗住一時的感情,不說出那種充滿希望的話,或許她們都不會那么痛苦。無論是殿前抗旨,還是送信承諾私奔,花柏梔都在一一兌現只為了當初她說的話和那段她承諾的感情。
那封信,她不敢看。她怕會后悔。
不知不覺自己走到了浮生閣,自從花柏梔搬走之后,元恩薰總是會來這里坐坐,整座府邸唯獨這里是花柏梔氣息最濃厚的地方。自從元恩薰被賜婚后,藥酌似有一股怒氣般從這里搬走了,住在這里獨有元博風罷了。
也是當然的吧,藥酌也是花柏梔的師傅呢。
那時候,花柏梔說起她的故鄉時總是帶著些許沉重些許歡快,哪里知道元恩薰雖然覺得遙遠卻也是心生向往。看著花柏梔將這書房裝點的別具一格的樣子,她似乎能看到窺到她曾經的生活中心,每次看到都要花柏梔講一下她過往的生活。而花柏梔總是無奈的挑著好玩的給她講。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剩下的都是歡快的讓她流淚的回憶。
走了幾步,把那幾本書拿開,打開里邊的暗格,取出里面的畫卷。花柏梔從來沒有告訴她這里有暗格,暗格藏著什么,是她遺了暗衛去探聽花柏梔總是一個人呆在書房在書房里做什么的,不是為了監視,就是想知道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花柏梔在做些什么。
她不知道畫卷上的自己是什么時候畫上去的,也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這些鮮活的表情,每次問花柏梔為什么一直盯著自己看的時候,花柏梔總說看你好看啊。上面還有花柏梔的題的詩,從明媚到失落再到豁然開朗的興奮,最后一張是花柏梔拿著桿秤挑開了她的蓋頭的的畫,看到花柏梔側臉上掛著無法隱藏的笑容,連眉眼都彎了。
那畫上右邊提著的是她當日問花柏梔的話:待你青絲館正,鋪十里紅妝可愿。左邊寫著花柏梔的回答: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元恩薰的心疼痛如刀割,豆大的淚珠隨著臉頰滴落在畫上自己低眉含羞的臉上,一下就暈開了墨色,元恩薰立即用袖子去擦,滴落的淚水散開在紙上,模糊了自己整張臉。這樣的結局太痛苦了,嘴里顫抖著念著花柏梔的名字,心扉的疼痛再難自抑,伏在案上幾乎是泣不成聲。
可再難過再痛苦又能如何,夜色一旦褪去,她又不得不成為楊帆的妻子,唯獨在被黑色的寂寞包圍著的時候她才能這樣肆無忌憚的去想念她。
出了書房門,忽略蹲睡在房門口的元博風,吩咐人把元博風遷到別的院子,派人把守浮生閣,即使荒廢了也決不許任何人進去。
回到清禾院后,就有侍女魚貫而入為她梳洗打扮,元恩薰面容憔悴,看的小七一陣心疼,可她無法怪罪花柏梔,如果有一個男人能夠為了她不懼生死違抗圣旨,除了感動還有其他的嗎?所以只得吩咐侍女用胭脂粉飾過去。小姐一定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憔悴的一面,尤其是老爺子。
楊帆適時的出現,喊了聲“薰兒”,元恩薰點頭之后,小七和后頭的人都跟著喊了句姑爺。這一聲姑爺,楊帆心里的陰霾少了許多,也不怨她昨天自顧自的離開了婚房。兩人并肩而走去給長輩敬茶。
一路無言,昨晚元恩薰離開婚房再沒回去本就讓府里的下人議論紛紛,如果再這樣下去,恐怕京城都會有他的各種版本的笑話。他在京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怎么能變成市井的談資。他低垂著腦袋,那個樣子似乎是倆人的腦袋靠在了一起,他低聲說,“薰兒,我可以給你時間來接受我,可我們畢竟是夫妻了,你不能總用這種疏離的態度對我啊”。
楊帆說的無奈還有憐惜,可元恩薰卻在他腦袋靠過來的時候下意識的拉開了距離,“嗯”。
點頭之間,元恩薰已經和楊帆拉開了好幾步的距離,楊帆心中有火卻不能發,只得像個好丈夫一般跟上她的腳步,露出一個適當的微笑。
老爺子的身子調養了一段時間,精神頭不錯。看著進來的新人,老爺子暗自嘆了口氣,接過了兩人敬茶水。然后按著輩分給長輩敬茶。元恩薰毫無情緒的敬到元哲陽和柳歡意這對夫妻這里,只聽到柳歡意虛浮起楊帆并說著很討喜的話,“三嬸祝你們早生貴子,白頭偕老”。
這話配上他們的表情,真心的似乎他們未曾發生嫌隙一般。事后,老爺子單獨留下了元恩薰。
“苦了你了孩子”,老爺子愛憐的說道,“你怪爺爺嗎?”
元恩薰搖了搖頭,金湯匙出生的人都會適當的犧牲一些東西,她明白的,這是她的責任。唯一對不起的只有花柏梔。所以她只說了直接回答了第二個問題,“就算二哥來直接問我,我也是會同意的”。
元博武如今的身份與過去不能同日而語,若不能接回來損失的不止是元博武自己面子,還有朝廷的面子。除了面子上的問題之外,把兩個不安分的人放在跟前,主要是因為老爺子,老爺子這個年紀了,他雖不說肯定也是想著要與兒孫共享天倫的。可元家到了元恩薰這一代,人丁凋零,若是因為這件事鬧到分家,恐怕偌大的元府空蕩蕩的只剩下爺爺一個人了。
人活一輩子,可以不為自己考慮卻總是要為別人考慮的。
“只要他們不打您和元府的主意,他們捅的簍子再大,我也是會替他們善后的”,元恩薰意有所指的說道。
老爺子咳了兩聲,身體似乎并沒有因為精神頭不錯而大好,“爺爺和元府對不起你,你是個女孩子家,這元府的事本該與你無關的。可眼下府邸唯一能倚靠的人獨有你罷了。你和花柏梔那孩子……”
“爺爺”,元恩薰放下茶盞,濃妝已然不能遮掩住她的疲憊,“外頭事情還很多,我先下去處理了”。
老爺子沒有留她,這一幕他想起了當年她父親離開了她母親的場景,恐怕他們女兒心底的痛不會比她母親少。大抵自小就沒了父親,母親又長離身邊,養成了這般淡漠的性子,從來都不向他這個血親的爺爺表露半點心跡,當時花柏梔出現之后,他就有些擔心了。
花柏梔這個人這個名字已經變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刺的很深很深,不提的時候她能習慣那種痛,可有人提起來,那根刺又向里邊深入幾分,突然的刺疼讓她幾乎無法承受。如果有一天她能心平氣和的提起這個人,或許不是她已經放下了,而是已經痛到麻木了。
本來這個時候應該去見楊帆的,可此時此刻她卻極其抵觸。在元恩薰看來,楊帆在她們這件事上完全是無辜的,可偏偏他就是導火索。她偶爾也會想,如果沒有楊帆,她就不用考慮婚姻大事了,她和花柏梔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她如此想到,便一刻都不能冷靜。
看到元恩薰從屋子里拿下自己佩劍的時候,小七有那么一刻以為自家小姐傷心過度要去行刺新來的姑爺,嚇的差點摔了個跟頭,然后又馬上趕到小姐面前去阻止她,可是沒想到小姐拔劍就舞了過來,凌厲的劍氣嚇的她一陣腿軟。所幸只是腳尖點地離開了地面,挑下了樹上一個人,“三叔派你來的?”
那人詫異的看著元恩薰,不是因為元恩薰猜到是誰指使他來的,而是因為元恩薰一劍把他挑落了,他是個練家子,自然知道元恩薰剛才那一劍的厲害,可是誰能想到一個整日忙著生意的女子劍法如此之高,脫口而出就是,“你會武?”
元恩薰沒了耐心,連解釋也不要了,憑著劍氣挑開了這個人右手手筋,好一會兒那個人才感受到痛,可那聲痛呼卻被人捂回了肚子。
來人是元慶,為了不必要的麻煩,直接把人打暈了。
“小姐,這個人……”
“看著處理,往后我不想聽到任何關于這件事情的聲音”,散去戾氣之后,元恩薰的聲音里滿是疲憊。
元慶沒有再問,往常元恩薰是不會管這些混進來的人,只是讓他們這些躲在暗處的人裝作府里普通護院把人打出去罷了。元慶看了眼還呆在原地的小七,想必她也明白了此人必死無疑。
小七轉身的片刻,便聽得骨頭斷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