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后,老徐轉出ICU,轉入普通單人病房,這樣一來,探視時間便變得寬松許多。于是親戚朋友們蜂擁而至,四十多平的寬敞病房硬是被各種禮品塞得滿滿當當。
老徐一出事,邱阿姨也跟著病倒了,竟是突發胃出血,這些天,徐以倩在二樓消化科病房守著邱阿姨,徐家三個兒子則輪流待在六樓特護病房里接待來客。到第五天晚上,徐以鵬趴在一盒金光閃閃的燕窩上,嗓子已經啞了:
“哥,我覺得他們不是來看咱爸的,是來看咱們的。”
徐以寒看著徐以鵬的后背,短短幾天,這孩子瘦得脊椎骨都從襯衫下面凸起來了。
“別想那么多……就是些人情來往,以前你又不是沒見過。”
“我知道,但是,”徐以鵬悶悶地嘆一口氣,“我就是心里別扭……哎,哥我餓了,咱叫個外賣吧。”
徐以寒心想,徐以鵬大概是這家里唯一一個真心實意地為老徐難過的人。他和徐以則自然不必說,就連老徐一向寵愛的徐以倩,也不過是象征性地哭了兩嗓子——昨天徐以寒下樓去探望邱阿姨,聽見徐以倩站在走廊講電話:“哎喲我也不知道我爸能不能醒啊,要是醒不了的話,下個月肯定沒人管他啦,請護工就OK……嗯嗯沒問題,行程不變,還是買下個月五號的機票吧。”
至于邱阿姨呢,邱阿姨大概根本不想參與徐家的事,反正她在徐家是無兒無女孤身一人。無論徐以寒什么時候去探望,她都懨懨地閉著眼。
第七天夜里,老徐醒了,正逢徐以寒和徐以鵬在場,可惜老徐只是睜了睜眼,目光混沌,喉嚨中發出幾聲短促的“嗬”,有點像咳痰的聲音。然后,他甚至沒撐到徐以則趕來醫院,便再次昏迷過去。
徐以鵬激動得熱淚滂沱,緊緊握住主治醫師的手:“我爸是不是在好轉?您看他是不是快清醒了?”主治醫師禮貌而平靜地回答:“我們也希望徐總盡快恢復,但您作為家屬,得有足夠的耐心和心理準備。”
其實徐以寒已經私下問過主治醫師,得到的答案是,這次中風對他的大腦造成了不可逆的損害,即便人能醒,也多半神志不清了。末了那醫生還輕嘆一口氣,意味深長道,處在這樣的狀態,病人也是很痛苦的。
所以?徐以寒險些問出口:您覺得多久之后拔管子才比較合適?但他到底忍住了,因為這是個比較復雜的問題,拔早了不合適,顯得像他們扼殺了老徐的生命;拔晚了更牽扯到一系列問題,公司上市,職位變動,財產分割……真是各有各的麻煩。
徐以鵬回學校了,病房里只剩下徐以寒,他給自己兌了杯速溶咖啡,慢悠悠地啜飲起來,也就在這時,楊立秋打來電話。
“以寒哥,”楊立秋的聲音輕柔似水,“這幾天很辛苦吧?”
“唔,還好,”徐以寒笑道,“楊叔送的參片很不錯啊,我今天含了兩片,感覺精神好多了。”
楊立秋也笑:“那就好……真是太突然了,我記得上次和徐叔叔一起吃飯,他連酒都不喝的,真是……”
“是啊,戒煙戒酒搞養生,”徐以寒聳肩,“到年紀了吧。”
楊立秋款款道:“總之還是恭喜你,以寒哥,徐氏不久就有新的接班人了吧?”
徐以寒:“可能吧,也未必是我。”
“我覺得你沒問題。”楊立秋笑著說。
徐以寒掛掉電話,忽然覺得這場景真是諷刺,今天一天他接了兩個道喜電話,一個來自Peter,一個來自楊立秋,就像他家出了什么大喜事似的。嗯,不過呢,徐以寒又想,老徐這歲數雖然算不上喜喪,也算死得其所了——不論有幾分真心吧,總之是兒女在側親朋如云,所有人都圍著他,所有人都時刻關心著他的死活。若是他真的挺不過這一關,那么也會有一場盛大葬禮作為他人生的收束,他徐董事長活著的時候威風八面,死也死得擲地有聲,這也算是喜事一樁吧?
早晨徐以則來換班,兩人打個照面,均是面無表情。徐以寒開車回家,路上經過一家COCO奶茶店,思緒停頓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注意到這家奶茶店。電臺播完一首歌,徐以寒想起來了,因為鄧遠說他來上海喝的第一杯奶茶,就是COCO的。
徐以寒折回去,打包了一杯法式奶霜紅茶,全糖加珍珠,他覺得鄧遠會喜歡甜口。其實徐以寒已經在醫院旁邊的酒店住了許多天,生活用品都叫小彭買齊了,今天他沒有任何回家的必要。甚至他都不用擔心鄧遠會不會偷偷溜走,因為每天晚上他只要打開蟹腳直播的APP,點進“小青的小巢”直播間,就能立刻看見鄧遠,鄧遠坐在那間被改造得溫馨而惡俗的房間里,巧笑嫣然。
那今天為什么要回家?徐以寒想不出個所以然。
到家時鄧遠睡得正熟——他每天都會直播到凌晨兩三點。徐以寒提著奶茶躡手躡腳走進書房,在鄧遠的床邊半蹲下來,輕聲喚道:“姐姐?”
空調開到23度,鄧遠整個人縮在棉被里,只露出小小的臉和尖尖的下巴,徐以寒才發現他竟然瘦了那么多。徐以寒又喚他:“姐姐。”
鄧遠睜眼看向徐以寒,仿佛有些愣怔:“你怎么來了?”
徐以寒笑了笑,把他的手從棉被里捉出來,奶茶送進他手心:“我很久沒回來了嗎?來,給你帶了COCO。”
鄧遠接過奶茶,然而緊接著,就把奶茶放在床頭柜上。
“不能喝,”他搖頭,“觀眾說我胖,得減肥。”
“胖?你都這樣了還胖?”徐以寒虛虛攥住鄧遠的手腕,“你最近瘦得太厲害了,要不我請個阿姨來家里給你做飯?”
鄧遠起身:“不用。”
他去衛生間洗臉,徐以寒便跟到衛生間門口,低聲說:“我爸病了,這幾天我都在醫院陪床,就沒回來。”
“嗯,”鄧遠將臉埋進毛巾,“病得嚴重嗎?”
“……算是嚴重吧。”
“哦。”
徐以寒看著鄧遠用毛巾擦水,目光又轉到梳妝臺上——因為直播的緣故,梳妝臺上出現越來越多的化妝品。鄧遠直播的固定節目之一便是化妝,徐以寒見過他涂抹靛藍色眼影的樣子,令他不禁想起某種來自熱帶深海的魚類,躍出海面時,窄窄的背脊會把月光反射成一道泛藍的銀色。
鄧遠的化妝品越來越多,而他卻仍然用毛巾擦拭臉上的水,據徐以寒從某任前女友那里得到的經驗,用毛巾擦水是很不衛生的,最好用一次性的洗臉巾,或者化妝棉。
“怎么還用毛巾?”徐以寒就這么問出來了,似乎是個無關痛癢又十分突兀的問題,“你怎么……不用擦臉巾?不是說那個對皮膚更好嗎?”
鄧遠動作一頓,竟然反問:“我必須要用嗎?如果你覺得必須用,也可以。”
“不,姐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徐以寒說,“我只是好奇。”
鄧遠瞥徐以寒一眼,平靜道:“因為我覺得那東西太浪費——那么一大張,擦一下水就扔了。”
“噢,是,”徐以寒心中一震,“是有點浪費。”
他心中竟然生出幾縷踏實和滿足,看來鄧遠還是鄧遠,哪怕走到這一步,鄧遠也還是會在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上,和最初那個剛住進他家時的鄧遠重疊起來。鄧遠從不剩菜,鄧遠總把清衣服的最后一道水留著拖地,鄧遠舍不得用一次性擦臉巾。這些放在以前會令徐以寒有些新奇又有些無奈的生活習慣,竟然在這一刻,成為他的支點。
鄧遠洗漱完畢向外走,被徐以寒一把摟住。徐以寒把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手心貼在他的鵝黃色睡衣上。
“姐姐,”徐以寒只覺得疲憊,“我爸可能快不行了。”
幾秒后,鄧遠問:“你還好吧?”
“好,很好,”徐以寒閉上眼,在鄧遠柔軟的發絲間輕嗅,“他要死了,我好得不能再好了,我高興得很……但是我又忍不住想,他死得也太痛快了吧?腦子一昏,人就這么過去了,這也太舒服了……姐姐,我是不是很過分?”
“……不然你希望他怎么死?”
“我希望?我希望他像我媽一樣,高燒,腹腔水腫,渾身劇痛……他憑什么死得那么舒服?他媽的他就是個人渣,他憑什么死得那么舒服?”
鄧遠不說話了,任徐以寒緊緊抱著。徐以寒把積郁在心中的話一傾而出,感覺懷里的鄧遠像一片溫暖的湖泊,他的憤怒則像水紋一樣輕輕漾開,不知不覺地,全都溶解在湖泊里了。
憤怒過后,一股更加深切的迷茫彌漫上來,人都是人——他學了那么多理論,人生而平等,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那為什么,有人死得重于泰山也有人死得輕如鴻毛?他不是說偉大或卑瑣,他是說,有人像老徐一樣死得人盡皆知,有人像他的媽媽和那個程小白一樣,他們的死亡如石子入海,聽不到任何回響。
徐以寒松開懷抱,他直視著鄧遠,問出了第二個無關痛癢又十分突兀的問題:
“姐姐,你能和我講講程小白的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