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辰高二那年的夏天,八月的最后一個周一,邢覺非啟程去了美國,同行的還有文瑜和夏語冰。
他們?nèi)齻雖然考的不是同一所大學,但都同在一個國家,所以三家長輩在這個暑假來往甚密。
而幾次交道打下來,夏語冰就在秦月白這里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方辰到底是去了趟機場送行。
候機的時候,邢氏夫婦破天荒地給兄妹兩留了獨處的空間。
“哥哥,謝謝你。”
方辰說著,看了眼四周,偷偷將一張畫遞了過去。
邢覺非接過,看著上面一大一小、坐在一起看魚的小娃娃,不由地輕笑出聲。
“你把自己畫好看了。”少年指著畫上的小女孩,“你小時候看起來可沒這么機靈。成天不是哭就是哭,鼻子眼淚一大把,很丑。”
但話說完,邢覺非還是細心地將這張畫收進了箱子里,夾在了自己最喜歡的一本書中。
“我走啦。”他伸手揉了揉妹妹的頭發(fā),“只能幫你到這兒了。”
方辰點頭,道:“放心吧,我肯定會加倍努力的。到時候舅舅看見了,說不定就同意了呢?你等我好消息!”
父親……會同意?
邢覺非不想打擊女孩,只得勾了勾嘴角,道:
“嗯,我等你好消息。”
從機場回來后,邢家的餐桌上只剩下了三個人。
因為公司出了點狀況,邢江來抽不開身,所以這是本月來第一次回家吃飯。也正因如此,他并沒發(fā)現(xiàn)方辰在畫室集訓這個事。只覺得外甥女像是瘦了不少,但一想到她也要升高三了,便只當是學業(yè)緊張所致,就沒多問。
“辰辰,你上學晚,年紀比同級的孩子都小,所以舅舅啊,覺得你本科還是在國內(nèi)讀比較好。等研究生再去國外念。這安排,怎么樣?”飯吃到一半,邢江來突然開口。
聽到這話,方辰心里一松,忙不迭點頭。
她最近一直在擔心這件事。畢竟,在國內(nèi)藝考她好歹可以憑成績讓這個舅舅松口,可若是出國學藝術······她想都不要想!
但方辰這邊倒是安頓好了,童朗那邊卻傳來了個不大不小的壞消息。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啊?”
南中后街一家KTV的包間里,方辰看著身邊一臉心不在焉的男孩,柔聲問到。
這天是毛嘉欣生日,又恰逢周天,畫室和南中高三生都有半天假,所以方辰難得地和朋友們聚到了一起。
“我能有什么瞞著你啊?”童朗眼神閃躲。
“切。”方辰說著吃了口托盤里的蛋糕,“我都聽說了,你爸要你去歐洲讀大學,學校都幫你挑好了,只等你點頭。是嗎?”
包房里光線昏暗,方辰臉上的表情看不太真切,但總歸是不太高興的。童朗有些著急,忙道:
“我不會去的!我要走了,你怎么辦?外婆怎么辦?”
“真的?”
“真的!”男孩捏住了方辰的手。
方辰撓了撓他的手心,道:
“算你有點良心!到時候,咱們一起出國讀研唄?我看了下,歐洲那邊有好幾所不錯的藝術學校。”
童朗笑嘻嘻地應著,但那笑意卻沒有完全到達眼底——其實蔣邦達的意思······是讓他直接移民。
不過只要他不答應,又有誰能強求呢?況且,像方辰說的,等到研究生再出國,也算是個折中的好辦法。
一切仍有商量的余地。
想到這兒,童朗緊繃了一個夏天的眉眼,總算舒展了一些。
因為男孩從來沒想過,要在沒有方辰的路上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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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轉眼晃到了十二月底,省美術聯(lián)考也在元旦前如期舉行。
這年的冬天尤其冷,還沒到小寒呢,那風就已經(jīng)像刀子一樣,刮得人臉上生疼了。
方辰背著大大的畫板袋,手上還擰著水桶,雖然穿著長及膝蓋的羽絨襖,站在那兒卻還是止不住地發(fā)抖。
入冬不過一個月,因為每天都要洗顏料盤,她的手上已經(jīng)生了四五個凍瘡出來。來送考的秦月白看到外甥女這模樣,眼里滿滿都是心疼,但這心疼里,還摻雜一點點驕傲。
“囡囡。你等下正常發(fā)揮就好了,可不要緊張呀!舅媽都問過劉教授了,他說以你的水平,閉著眼睛、隨便畫畫么都能過的。曉得伐?”
“嗯。我曉得的!”
在畫畫這方面,方辰對自己一直很有信心,加之美術聯(lián)考的題目一般都較簡單,所以她此刻還真不怎么緊張。一心只盼著趕緊考完,好回去準備難度更高的名校校考。
果然,到一月中旬聯(lián)考成績放榜時,方辰交出了集訓以來的第一份好成績。
全省前十。
秦月白這下是徹底拋下了心里那點芥蒂,她在家索性無事,便開始隔三差五地送吃送喝過去,把方辰感動得不行。
而童朗這邊,因著升到了高三,課業(yè)繁重,來得頻率雖不及秦月白多,但也是一有時間就跑來畫室蹲著。
好在秦月白喜歡工作日過來,所以沒怎么和童朗撞見過。
但就算碰見了,她也只是極和善地拍拍少年的肩膀,不說其他。
不過這童朗來多了,倒是搞得整個德軍畫室。上至老師下至學生,都認識他了。
畫室不比學校,在很多事情上管理得沒那么嚴格,所以就連老師都開起玩笑,直夸邢方辰有個特殷勤的小男友,老給大家?guī)Я闶巢徽f,還免費當模特,替畫室省了不少事。
可看著素描評分墻上貼著的那一排排“童朗”,方辰羞得只想叫這人再也別來才好。
不過等年關將至,隨著南中那邊各種摸底考試、校際聯(lián)考的增多,童朗出現(xiàn)的次數(shù)開始明顯變少;但方辰這會兒也開始奔波于各個學校的招生考場里。
至此,兩人開始了各自忙碌也各自安好著的狀態(tài)。
誰知,一場突如起來、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勢的雪災,卻給方辰的求學之路帶來了不小的麻煩。
臘月十五開始,因著惡劣天氣,以及大多數(shù)學校的校考都已結束,畫室里的學生便被家長們陸陸續(xù)續(xù)接回了家;而駐校的代課老師,也從五個變成三個,最后更是只剩下了一個。
為了等首付某大學的考試成績,方辰和另三個學生選擇了留下。
好在,臘月二十那天,成績終于出來了——只有方辰一個人通過。
“我本來想陪你熬到面試結束的······但是我媽說,再不走,大雪把路封死了,只怕連家都回不了。真的對不起啊!”
面對室友帶著歉意的道別,方辰只能笑笑。
等同學們一走,她就變成了德君唯一留下來的人。
這所學校,筆試過了,年前還有三輪面試等著那兒,而每面完一輪,收到短信的學生就要在隔天去參加下一輪。
由于災情嚴重,去城郊的公路經(jīng)常臨時封閉,為了不耽誤面試,她只能留在離考點較近的畫室里等通知。
所以如果方辰運氣好,三輪面試都走完,那也是臘月二十七才能回家過年了。
秦月白不過是去了趟浙江探望病中的老父親,就被大雪困在了當?shù)兀粫r半會兒回不了。于是,方辰思來想去,在和她打電話的時候就撒了謊,沒把畫室就剩一個人的事情說來。
畢竟這所學校方辰向往已久,她可不想為著這么點事就放棄了。
好在駐校老師和管理員還各剩一個,方辰不算孤單。
而這剩下的唯一一個老師,就是周繼。
周繼其人,要說也是個奇葩。
他一美院在讀的大三生,長得不錯,家世又好,畫得也牛叉,明明可以輕輕松松上個學、搞搞藝術、耍耍女朋友,卻偏偏是個放浪不羈的反骨仔;成天在外惹是生非不說,在家還忤逆長輩;結果后來玩過頭了,就被家里老豆直接斷了糧。
無奈之下,周繼只得跑來畫室打工,當起了代課老師。
這不,因為怕被親爹親爺爺打斷腿,這人到現(xiàn)在還窩在畫室里不敢回家。
結束了第一輪面試,方辰從考場返回畫室,就自己隨手擺了幾個靜物,開始練習水粉;周繼則坐在她旁邊的靠背椅上,翹著腿玩PSP。
玩了沒一會兒,這人將游戲機一放,又開始嘀嘀咕咕了。
“我說小方辰,你能不能讓那個‘肉肉’來頂兩天班兒啊?就為了陪你,我被老劉擱在這兒連女朋友邀我泡溫泉、滑雪都去不了。也太無聊了!”
“現(xiàn)在這到處都是封山封路的,您就算想滑雪泡溫泉,也去不了吧?難不成,您
想學那個林沖徒步攀雪山,來個‘周教頭風雪山神廟’?”
“······”
周繼本就比方辰這批學生大不了幾歲,加上性格活潑逗趣,又沒什么架子,所以學生們和他說起話來也都比較隨便。
不過,周繼到底是周繼,哪怕是漫天大雪,也擋不住他一顆到處浪的心。
是夜,他也不知道是被哪個冤家約出去泡吧。結果,這人的車在路上稍微那么一打滑,那好好的腿和手,就各折了一只。
這事一出,周繼是徹底沒辦法來畫室了。又因著其他幾個老師都回了老家,所以這畫室里就只剩方辰,和一個兼職燒鍋爐的管理員張嫂。
可一天后,張嫂也不見了。
方辰知道,這樣的鬼天氣,又早過了本該放假的日子,人家和自己非親非故的,斷沒有理由還留在這里。
于是她誰都沒說,開始了一個人在紅磚小樓里的生活。
大雪還在下著,似乎永無止境。
一個人過了兩天、剛結束第二輪面試的方辰,這天一早就被鬧鐘吵醒了——她還要去趟教室,將前天開始的那副素描畫完。
災情愈發(fā)嚴重,南江市的蔬菜糧油,和及各種商品的供應都開始出現(xiàn)了短缺;加上路況太差,年關將至,所以這畫室附近的小餐館啊小超市啊,幾乎全部都歇業(yè)了。
方辰餓了一上午,中午實在忍不住了,便從床底的箱子里拿出一包泡面準備當早飯。
她興沖沖地撕開了包裝,卻發(fā)現(xiàn)昨天泡在池子里的碗已經(jīng)被完全凍住了;無法,方辰只得連包裝帶面餅一起擱在熱水瓶蓋子里托著,然后倒入開水,用頭繩將袋子扎緊,湊合著泡了起來。
趁著這個間隙,她起身去了陽臺,想將晾著的衣褲都收進來。
要說這天氣也是見了鬼,在室外掛了快三天的衣服,干沒干不知道,倒是直接給凍成了冰棍。
當方辰抱著一大把像咸魚干一樣的衣物往自己床鋪走的時候,因著視線被遮擋,竟一腳踢翻了放著泡面的凳子……
拿著掃帚,看著地上的湯汁與面條,方辰的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這可是她最后的存糧了啊……
還好,方辰的手機及時地響了起來——是童朗。
“感冒了?聲音怎么聽起來怪怪的?”
男孩的耳朵倒是很靈。
“沒有啊,可能是剛剛從外面回來,吹了風。”
“哦,你自己注意點,我掛了啊。”
然后,電話就被他掛斷了。
其實方辰還想再和這人說會兒話的,但她一想到童朗大概是放假在家,不好多聊,便默默地將手機收好,繼續(xù)收拾那片狼藉。
可掃著掃著,方辰終是忍不住,蹲在地上就抱著膝蓋低聲抽泣起來。
大雪洋洋灑灑地下著,不遠處,一個少年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齊膝深的積雪,向著這棟紅磚小樓走來。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就連男孩口中呼出的熱氣,也是白的。
這片純白,寂靜,壓抑,而又蕭索。
白茫茫一片天地間,唯有少年人那雙漆黑的眼,散發(fā)著如皓月一般的光;這光芒雖不甚熾熱,卻也足夠給這個寒冷的冬天帶來一絲希望了。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4000,日系碼字,用啥,發(fā)啥,想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