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朗送完方辰從天華藝墅回來時,已經是凌晨兩點了。他沒有回公寓,而是讓小吳將自己送到了公司樓下。
辦公室里,男人給自己泡了杯咖啡,準備這個無眠之夜將沒來得及處理的工作結束掉。
三點半,周繼打來了一個電話。
“喲!你果然還醒著!”
童朗有些頭疼地嘆了口氣——這人的作息時間就和他的行事風格一樣,不成章法,沒有規律。
“我就算睡了,現在不也被你吵醒了?”
他這話,讓那頭的周繼笑得很開懷。
“我就是知會你一聲,你托我的事,搞定了!邢方辰那邊如果沒問題,九月份就能來旁聽。我和院里領導都打過招呼了,不管是大課還是小課,選修還是必修,任她選。包括采風寫生什么的,她想跟去也完全OK。我跟你講,這待遇,基本上和美院本科生差不多了。”
“你動作倒是快。”童朗說著點燃了一根煙,臉上的表情終于是好了那么一點。
“那是自然,我周繼是誰啊?整個華東、華中的美術圈子里,就沒我搞不定的人!”周繼嬉笑著又補了一句:“當然,你給學校美術館捐的那幾個破石頭,也起了點作用。”
“······”
童朗失笑:他費勁千辛萬苦從歐洲運來的當代名家雕塑作品,到了周繼嘴里,居然就成了破石頭!
不過這人大事辦得妥貼,他也就懶得計較這些小問題了。
“對了,方辰那邊我就不出面了。剩下的事,你就以自己的名義來完成吧。”童朗語氣平淡。
每次和方辰見面,事態總會朝他控制不住地方向發展。
那就……不要見面了吧……
“你這算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你跟她之間……至于搞成這樣?”
“這事我不想多說,你……只管照做就行了。”童朗說得懇切。
周繼無法,只得勉強答應下來。
但一想到這人如此行事的原因,他就覺得胸口發悶——悶得要死那種。
他和童朗的這段機緣,說來還真是話長。
那年,他在美院念大三,因為被家里人趕出了門,缺錢,所以跑去方辰所在藝考班的當代課老師;而當年的童朗,則是方辰的二十四孝小男友。
不過那會兒,他們兩統共也就打過三五回交道,稱不得相熟,頂多算是認識而已。
后來,方辰放棄了藝考,童朗則遠走歐洲,兩人就此天各一方。
周繼還記得,自己得知這個消息時還小小唏噓了一番——但也只是唏噓而已。
畢竟這種沒有切膚之痛的事,作為外人的他,翻個身,睡一覺,也就忘了。
誰知兩年后,他卻和童朗重逢了——在巴黎一個華人留學生圈子里聚會上。
周繼那會兒剛到法國,在某著名美術院校攻讀研究生,而童朗已經在這兒念了兩年商科了。
那天,如果不是有人叫了童朗的名字,周繼根本沒辦法將眼前這個頹廢沉默、煙不離手的蒼白男孩,和記憶中陽光灑脫得像棵小白楊的少年,對上號。
這會兒的童朗······不,應該是蔣童朗,在旁人看來,過得不可謂不幸福:他年輕,有錢,父親是跨國公司老總,繼母還有貴族背景;他念著歐洲最好的商科,開著豪車,穿著名牌,身邊還總有各色女孩圍繞。
這可是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人生啊!
可當周繼看清他那雙快被劉海完全遮住的眼睛時,瞬間就明白了:記憶里那個童朗,已經死在了17歲,而且死得是徹徹底底,一點不留。
或許是因為太久沒見到什么故人,又或者是因為這個故人,和記憶里的那個她有那么點關聯。童朗在看到周繼后,難得地顯出了一絲熱情。
從那天起,兩人幾乎每周都見面。
他們一起狂歡,喝酒,飆車,宿醉。終于,在某個被酒精支配的晚上,童朗將終于將爛在心里的事情,全部傾吐了出來。
周繼這才知曉,這個比他還小4歲的男孩,在過去的兩年里經歷了些什么。
什么香車寶馬,什么富貴榮華,不過是黃連鍍了金——該吃的苦,不該吃的苦,他都嘗遍了。
雖然周繼在巴黎待了三年就回到國內,回了南江美院任教,但他卻一直和童朗保持著聯系。
兩人時不時打個電話,或是約在歐洲某個小國簡單聚聚,聊工作,聊生活,聊人生,聊藝術,幾乎什么話題都探討。但他們之間的所有對話,卻總是巧妙地避開那個女孩。
就好像,她從不曾存在過。
直到今年三月底,遠在博洛尼亞的童朗給周繼來了一通電話。
“哥們兒,我完了。她……找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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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理完積壓的文件和事物,童朗再抬頭時,窗外已天光大亮——這個世界,不管缺了誰,太陽都會照常升起。
他不是任何人的唯一。
但童朗還是想盡力幫幫方辰。畢竟和以前那個傻小子比起來,現在的他,在某些方面不至于那么窩囊了。
他想彌補那一年的無力,想彌補這十年來的缺席。
然后再悄悄消失,就像不曾存在過。
……
高二那年的暮春四月,童朗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無力。
那天,江源拿著外出培訓協議書找到了方辰,再次來確認她對于參加藝考的意愿。
面對老師殷切期待的眼神,方辰沉默了,童朗也沉默了。
他喜歡看方辰畫畫——女孩沉浸在色彩與線條構成的小小世界里時,周身仿佛在發著光。
童朗想守住方辰的光。
但女孩現在姓邢,她人生中很多事情的決定權,掌握在邢家人手里。
他幫不了她,他無能為力。
但有個人······卻做到了。
因著邢覺非和秦月白的相助,驕陽似火的八月初,方辰來到了德君畫室。
這家畫室規模不大,但因著主講老師,是美院那位一直負責省聯考出題的劉德君教授,所以這里根本不需要為生源發愁。
而方辰能在報名快結束的時候被招進來,得益于江源不遺余力地推薦和疏通。
不過,這家畫室除了師資,其他的條件還真不算好。
看著畫室所處的老式紅磚小樓,看著宿舍里那四張銹蝕嚴重的高低床,和雖然經過粉刷卻依然凹凸不平的墻壁,以及骯臟不堪的公共浴室和衛生間,秦月白的眉頭是越皺越緊。
“囡囡,你如果想換個地方學,現在還來得及的。”
“不用了,舅媽。”方辰說著,將書包扔到了貼有她名字的靠窗下鋪,“這邊的老師真的很厲害。至于其他的······我覺得不重要。”
“你想好就行。有什么事,一定記得給家里打電話啊。”
聽了她的話,秦月白終是硬下了心腸,在將事情都安頓妥當后便回了家——畫室半個月才有半天假,和南中不一樣,所以邢江來那邊若是過問起來,她還要想辦法應付過去。
畢竟是自己兒子的一番心意,秦月白這個當媽的,終究是舍不得就這么辜負了。
方辰在畫室里的集訓生活,繁忙且枯燥。
美術高考不似普通高考,全國稍好點的專業院校不過十來所,而頂尖的就那么三四所而已,因此這錄取名額的競爭是相當激烈。
方辰每天六點半就要起床,簡單洗漱后就去畫室,開始畫速寫和快寫。
等一個小時的課程結束,她才能返回宿舍吃上幾口早飯。
八點半到十二點,一天中光線最好的時間留給了色彩課;而下午一點半到六點,則是方辰最擅長的素描課。
每天晚飯后,他們會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洗澡和整理內務,然后就繼續回畫室畫速寫;偶爾還要跟著外聘的老師學習一些基礎的設計課程,好應付美術聯考以后的校考。
直到夜里十點半,方辰才終于有時間在自己的小床上打著手電做做題,看看書,以免文化課的知識被自己全數忘掉。
而這時,宿舍里其他人早已進入了夢鄉。
方辰在德君,幾乎是一刻都沒放松過,就連做夢都在畫畫。女孩如此努力,不過是因為她一意孤行選的這條路,背負了太多旁人的付出——比如邢覺非,比如秦月白。
她到底是欠下了還不起的債。
所以,方辰只能加倍用功,試圖用一個完美的成績來回報別人對她的幫助,也寄希望于用它在最后關頭,搏得邢江來的一個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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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辰在這邊發憤圖強、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快沒了,很多事情自然也就怠慢了。
直到在宿舍樓下看到童朗,方辰才想起,自己和他好像有大半個月沒見了。這幾個星期里,別說電話了,她連短信都回得不怎么勤。
也確實是冷落了他。
“過來。”
看著月色下傻楞在那兒的女孩,童朗招招手,聲音有些冷。
方辰和身邊笑得一臉曖昧的室友打了個招呼,便挪著步子走到了他跟前,問道:
“你怎么來啦?今天不是有晚自習么?”
“翹了。”
“那怎么行?都高三了,你要抓緊點。”
“是啊,要抓緊點······不然哪天你飛不見了,我都還不知道。”男孩語氣僵硬。
方辰知道童朗這是在惱她,便將他拉至無人處,抱了抱,撒嬌道:
“你別這么說嘛,我飛不走的!只是最近真的是太忙了,所以沒照顧好你情緒。你理解下嘛。好不好?”
童朗低頭,見她到這里不過半月而已,臉就瘦了一圈,不免也有些心疼。
但最后,他還是硬下心腸道:“既然知道錯了,就這么應付兩句,不夠吧?”
“嗯……”
方辰似乎是思索了一會兒,然后便踮起腳,抬起頭,將唇貼了過去。
但兩人不過親昵了十來分鐘,童朗就松開了箍住她的懷抱,道:
“好了,我該走了。”
“這么快?”方辰有些詫異。
“我只翹了一節自習。本來就是不放心你才來看看的,這看完了,自然就要回去啊。”
只翹了一節自習?方辰不免愣住。
德君畫室和南中隔得遠,坐車來一趟要近三個小時。這人來回折騰半天,就為了看這么一眼?
女孩一時覺得是又感動又心痛,摟著他的手不免更緊了些。
“你對我真好。”
“我再不對你好點,就要被人比下去了。”童朗的聲音小的都快要聽不見了。
那個人為方辰做的,他已經猜出了三五分。
在這件事上,童朗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窩囊,什么忙都沒幫上。
所以,他從頭到尾仗著的,不過就是方辰的喜歡。
還好······他有方辰喜歡。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4000,鹽系碼字,有啥發啥,玩兒蛋去。
周繼小天使登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