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惡寒漫上背心,綺羅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什么時候的事情?”春紋拭了拭臉上的淚痕,道:“就是此前不久的事情。”綺羅又問:“咱們司里來的人可都在這處?”春紋道:“琵琶位來的只有姑姑和竹影,竹影做下午的法會去了。姑姑上午不在,我們只當(dāng)是到法會去了。”綺羅后怕不已,昨天晚上若不是李炎勸酒,今兒法會上被夏公公拖出杖斃的人恐怕就是他了。夏常侍命叫夏青,任殿中省常侍,是服侍皇帝的大太監(jiān)之一,和王守澄關(guān)系極好,為人極其暴戾,素來好在宮里作威作福,底下的太監(jiān)宮女凡是錯了差使,落在他手上,不掉個半層皮,是決計脫不了干系的。此次皇帝命他安排韋太妃做壽諸事,奏琵琶的恐怕是李炎安排的王府的樂工,出了這等紕漏,被活活打死也不見得稀奇。
綺羅問道:“琵琶弦怎么會輕易就斷了?”迎霜道:“況且我聽說王府法會上用的琵琶是國寺那邊帶來的法器琵琶,用初生牛犢的腳筋勾出來作弦,不見得彈一回就斷了。”春紋直道阿彌陀佛:“只是可惜了那人。”綺羅緩緩坐回椅子上,只覺得手腳都是冰涼,好像沒有丁點(diǎn)溫度一樣。迎霜以為她受了驚嚇,哄道:“還好今兒在的人不是你,閻羅爺跟著在這兒,萬事可都得仔細(xì)些,一不留神就是丟了性命的勾當(dāng)。”
正說著話,外頭丫鬟來報,說是孟王妃那邊遣了人來。傳人進(jìn)來,來的是朱顏,見著綺羅亦是千恩萬謝:“謝菩薩老祖宗保佑,萬幸小娘子你沒事。孟王妃今兒早上五更了才歇下,這會兒才醒,醒來就聽說法會那邊出了事,唯恐夏常侍不知深淺,罰的是小娘子,急得左立難安,打發(fā)奴婢來看看。這會兒見到小娘子,奴婢心也就安了,王妃也能將心放了回去。”綺羅福身道:“多謝孟王妃掛念,奴婢無事,昨夜生了些事,今兒是別人頂替奴婢去的法會,卻不料生了這等事。”朱顏撫胸道:“誰說不是,至尊尚儉,好些年不曾這樣大操大辦,好不容易鬧了這么一場,卻出了這等事,也怨不得夏常侍那般動怒,消息傳回大明宮,還不知至尊會是如何生氣。”
綺羅心道,鬼神之說本就虛無縹緲,信則有,不信則無,當(dāng)今皇帝倒不至昏庸到僅憑此說便大動干戈。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朱顏又道:“既然小娘子無事,奴婢便先回去稟告孟王妃,改日再來叨擾。”綺羅見她正要離去,喚了她道:“娘子且慢,奴婢還有一件事情想打聽一下。”朱顏回眸,笑望著她:“綺姑姑是想問紅姑娘的事情吧?”說罷,唇邊又浮起了淡淡的笑意:“生死之事,都有天定,綺姑姑不必太過掛懷。”她話說得婉轉(zhuǎn),綺羅品出了幾分,恐怕紅雨如今仍不見好,卻要她搜腸刮肚想出這等安慰人的話來說給她聽。綺羅頓生出無邊的愁來,嘆息著折回房里。
下午綺羅領(lǐng)著司樂司諸人在偏殿排演宴席上要用的曲目。樂聲四起,其聲綿綿,練了一下午,休息的間歇,韋太妃身邊的姜嬤嬤來了,此前綺羅在太皇太后宮里見過她兩回,于是徑直上前行禮:“嬤嬤吉祥。”姜嬤嬤扶住她的手,道:“娘子客氣。”綺羅以為她是太妃派來監(jiān)著她們的,于是道:“兩日后太妃壽宴上的曲目都已經(jīng)排演好了,嬤嬤可要驗(yàn)一遍?”姜嬤嬤搖頭:“娘子誤會了,太妃不是叫我來查看曲目排演如何的,只是太妃午后聽說夏常侍杖斃了法會上一個彈琵琶的,只恐是姑娘受了劫,讓我來傳你過去。”綺羅道:“奴婢惶恐,今日之事先是驚擾了王妃,又驚擾了太妃,奴婢罪該萬死。”姜嬤嬤道:“正月頭臘月尾,甭說這些不吉利的話。”綺羅理了理衣衫,順從地垂下頭,道:“是。”
姜嬤嬤笑吟吟地看著她,多么知進(jìn)退深淺的一個女子,太妃怎會以為是她遭了難?有她這份機(jī)靈勁,恐怕全天下人遭了難,也輪不到她的頭上。姜嬤嬤領(lǐng)著綺羅穿廊過橋,來到韋太妃居住的殿上,先領(lǐng)著她進(jìn)去給太妃請安。綺羅進(jìn)到殿里,才發(fā)覺李炎竟然也在此。新年節(jié)下的,又是第一回來拜見韋太妃,綺羅跪在蒲團(tuán)上,請了個大禮,韋太妃笑吟吟地讓姜嬤嬤將她扶了起來。她又要跪下去給李炎請安,李炎道:“不須多禮。”韋太妃也道:“他還是個孩子,年紀(jì)輕輕的,你莫向他行禮,不然折了福壽。”綺羅順勢福了身,抿唇笑笑。李炎道:“兒今年已有二十好幾,虧得母妃還當(dāng)兒是個孩子。”太妃睨了他一眼道:“只要我還健在,你皇祖母還健在,那你就是個孩子。等什么時候哀家不在了,你上頭沒得牽絆,這才算大人。”李炎忙向她作揖:“年頭年尾的,母親便歇著些吧。兒愿七老八十還是個孩子。”韋太妃笑著撇了撇茶杯面上的浮沫:“你主意打得好,你七老八十,我都年過一百,到時候腰直不起來,腿腳也不利索,頭發(fā)白如銀絲,一口牙也掉得精光,活得怪受罪的,就跟個老人妖似的。”李炎連連呸了三聲,笑道:“母親就會老了,也是遲暮的美人,不會如此不堪。”韋太妃呷了口茶,道:“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到你口中倒成了不堪。”
說罷,又招手叫了綺羅坐在自己下首的凳子上,道:“同他渾說這么久,卻冷落了你。今兒的事情我都聽說了,沒被嚇著吧?”綺羅搖搖頭:“多謝太妃掛心,奴婢還好。”韋太妃低頭敲了敲她素凈的臉,臉上脂粉未施,干凈得很,肌膚白若凝脂吹彈可破,秋波橫眉,五官皆不出眾,可拼湊在一處,這張臉卻極為耐看,雖則寡淡如水,可就跟泡茶一個道理,扔進(jìn)去什么茶葉,便飄出什么香氣。她笑道:“有些膽小不經(jīng)事的,若聽說了這等陰差陽錯的事情,恐怕膽子都得嚇破,就怕你年紀(jì)小,膽子輕,不經(jīng)嚇,是以這才叫你出來寬慰寬慰。”
綺羅淡淡而笑:“有太妃如此厚愛,奴婢無甚可怕的。”韋太妃牽起她的手,只覺得她指尖有厚厚的繭,想是自幼練功勤奮,沒有荒廢功夫,笑道:“雖則如此,你到底只有這般年紀(jì),出了這等事,倒也不好再到前頭去當(dāng)差。總歸這些日子哀家也閑得緊,你若無事,便常過來陪我解解悶。”綺羅悄悄抬頭看了看李炎,見他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于是巧笑道:“能來伺候太妃,是奴婢的福分。”韋太妃牽著她的手又說了好大會兒話,她方才告退。
自太妃居處出來,行了不過十來步,便聽李炎在身后喚道:“綺羅。”頓足等他前來,綺羅忙不迭見禮福身下去:“謝大王回護(hù)奴婢。”李炎笑得霽月春風(fēng):“好端端的,為什么又要下跪?”綺羅道:“可是大王求了太妃,喚奴婢過去解悶的?”李炎笑笑:“你都知道了?”頓了頓,又道:“本不想讓你知道,怕你多心。”綺羅側(cè)目:“嗯??”李炎肅了神色:“法會所用的法器諸物,由國寺專門的人看管,要做法會了從庫里提出來,定要經(jīng)過層層篩檢,才能到樂工的手上。斷不會如此不耐,稍稍一彈便斷了弦。我覺著里頭大有乾坤。”綺羅愣了一下,茫然道:“是誰要害奴婢?”李炎搖頭:“你不要放心上去,只當(dāng)沒有這事。到王府你是客,總不至讓你擔(dān)驚受怕。你在母親膝下,倒也犯不著什么事。這邊自有我一層一層查下去,且放寬些心。”
綺羅微微抬眸,見他神色堅毅,眉宇間英氣逼人,日光光華也暗淡下去,遂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道:“還有一事,奴婢想起大王成全。”李炎問道:“何事?但說無妨。”綺羅硬著頭皮道:“因這事已麻煩過大王一回,再要出口很是艱難。但它干系著一條人命,奴婢還是斗膽一說。便是上回奴婢托大王從西所里的救出來的紅雨,現(xiàn)今住在回春院里,好幾個大夫看過都說她恐怕不中用了。”話及此處,想到紅雨那病弱的身軀,她免不得傷心,又巴巴掉了兩行淚:“奴婢十歲進(jìn)宮,至今已有五年,唯她相親相好,如今她纏綿病榻,奴婢心里百般煎熬,只恨不能替她受了病痛。”
李炎見她哭得哀慟,嘆了嘆氣,從袖子里扯出一條絹?zhàn)舆f了過去,綺羅低頭只顧垂淚,哪管得過去接帕子。李炎遂上前,輕輕沾著她眼角的淚,道:“這幾日我忙得暈頭轉(zhuǎn)向,也沒空打理這件事,忍冬料理這些事,向來是周全的,我竟以為她已大好,也不曾過問,沒想到卻是這番光景。”他指尖裹著薄薄的絲絹輕輕拂過她的臉頰,綺羅只覺他指尖觸感生涼,拂過的地方像是冰塊滑了般,涼得很。她不曾與別人如此親近,本能地向后退了退,正巧腳下臥著塊石頭,一腳不慎,后跟踏了上去,腳下一個趔趄,徑直朝后邊仰過去。身后立的華表燭臺,她這一仰,恰好碰著臺上擱置的木雕風(fēng)燈。李炎見到搖搖欲墜的風(fēng)燈,便趕緊去扶她,她跌得用力,拽著他的胳膊一同栽往地上。李炎怕她磕著碰著,迅速地將她的頭和背護(hù)在懷里。跌落時,她的手帶翻燭臺,風(fēng)燈順勢砸到了他的手臂上,左手被她壓在地上,右手死死環(huán)著她,硬生生扛了一等,
綺羅的背因?yàn)橛兴氖直圩o(hù)著,并不算疼,只有腳踝稍稍崴了,一動就開始疼。幸虧正會兒正是白日,燈內(nèi)無火,才沒有生出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