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見此動靜踏著粉底云靴齊齊過來,疾呼:“大王!”李炎面色猛沉,呵斥道:“下去。”侍衛遲疑片刻,李炎拔高音量:“下去。”他們無法,只得悻悻離開,行了幾步,李炎又道:“嘴給孤鎖死了,誰敢透半點消息出去,剝了誰的皮。”綺羅急忙從他身上翻了下來,耳根子燙得發紅,又去扶他:“大王,摔著哪里了?”李炎右臂被砸傷,微微一動,便覺入骨的疼,又恐綺羅擔心,強忍著痛楚,道:“無妨。”動了動,卻丁點力也使不上。綺羅眼眶瞬間也紅了:“是奴婢不好。”李炎撐著自己站了起來,這才覺得好了些,笑道:“別聲張,扶我回屋里去。”綺羅點點頭,攙著他的右臂回到他的屋里。
李炎自個兒用作日常起居的圖南殿極為空曠,里頭三面環著書架,置有成千上萬冊書,打門口進去,倒不像是尋常公子哥的寢殿,更像是哪個老學究的書房。綺羅將李炎扶到靠窗的軟榻落座,拉過蒲團,跪坐在軟墊上幫他看傷勢。被那實木風燈砸傷,那塊筋骨都鼓了起來,他今兒趕巧又穿的一件窄袖箭袍,掀不上去。她用剪子將袖子剪開,這才看得到傷患處,肌膚都成了青紫色,浮腫了大片,光是看著就疼得緊。她用手指沾了藥水,一點一點給他涂抹,眉頭皺得極緊,眼中秋波流轉,一副又要哭了的樣子,李炎為免她難過,特意岔開話題,問道:“方才你不是有事求我嗎?紅雨現在究竟怎么樣了?”綺羅本還忍得住,但見他現今自個兒都傷著,還要掛心她的市,那淚便藏不住,嘩嘩往下掉:“奴婢卑賤之軀,縱是有什么事也萬不能和大王的千金之軀相比。”
李炎笑道:“好端端的,卻又哭了,你身體里怕是藏了個淚人罷了。”又道:“好了好了,不過皮外傷罷了,修養兩日就好。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此事你也不要知會別人,尤其是孟王妃和太妃那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過兩日就大好了。”綺羅心里明白,連累親王受傷是頂大的罪名,要是被別人曉得了去,一層層傳上去,她如今又是個行走的靶子,少不得有人的暗箭指著自己,他這全然都是顧著自己,于是越發難受得慌。李炎見她面色仍不開朗,又道:“別再哭了,本就是為你擦眼淚受的傷,你現在還哭,豈不是辜負了我受的這份疼。”綺羅聞言,這才勉強綻出丁點笑意,那笑容僵在唇角,比哭還要難看些。李炎道:“這才好,你要多笑才好看。”
剛好給他上好藥,又找了身新衣換上,外頭小廝就在門口喚道:“大王,百里府上小將軍求見。”李炎朝綺羅一笑:“快些別哭,否則你阿兄要以為我欺負了你,同我拼命打架,我可打不過。”綺羅抹了把臉上的水澤,破涕為笑:“他不敢。”李炎一面任由綺羅為他披上衣裳,一面笑道:“他敢的,我看他為了你倒是什么都敢。百里家的小郎君護著家妹,可是全長安都知道的事情。坊間還有人笑言,道是……”道是日后你若嫁了人,郎君見了這英勇的舅哥,怕是都不敢上門提親了。他想到此處,自己先笑了笑,也不便再說,領了她出門:“咱們去看你阿兄去。”
鳳歌今日來原是為了百里將軍的書信一事,當時將軍百般叮囑過,信務必要在許世德定罪之前交給皇上御覽。昨兒他回來皇帝未親自召見他,恐怕此后也不見得會召見,于是他來找李炎,希冀借由他轉呈皇帝,這才過府求見。他早先等在水榭,聽到外頭腳步聲起,知是李炎到了,忙起身迎出相見。綺羅打起簾子,正好與出來的鳳歌打了照面,鳳歌忙下去向李炎行禮,又問綺羅:“你也來了?”又見她眼角的淚痕,面色頓時一黑:“哭了?”
李炎招呼他們坐下,笑著對綺羅說:“你看,我讓你洗把臉再來,你不信,鳳歌待會兒恐怕是要同我拼命了。”又對鳳歌道:“這件事原是我不好,夏常侍在法會上杖斃了個丫鬟,說給她聽,她素來心懷慈悲,聽了不忍,自個兒抹了兩回眼淚。”鳳歌斜看了她一眼,笑道:“從小就生了顆七竅玲瓏心,為他人憂不盡愁不完。”綺羅沒有心思同他斗嘴,嘴角耷拉著也不反駁。李炎抬手沏茶,她見了,忙劈手奪過水壺,為他們倆各自滿上:“大王吩咐一聲就是,自個兒動手,倒顯得奴婢不中用。”
李炎會過意來,也不拒絕,笑飲了她斟的茶。鳳歌不疑有他,將信取出來,道了原委,托他轉呈皇帝。此事對李炎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他欣然接過,道:“正好過會兒我要去向皇兄請安,此信我便一并交了過去。”鳳歌道謝不迭,李炎連連擺手,道:“左右你現在回京也沒什么事,閑來便常過王府走動,綺羅在王府無甚親人,你來了她也能高興些。”鳳歌口中答應不盡。
又喝了兩盞茶,李炎還要進宮,又吩咐人照拂了鳳歌的飲食坐臥,方才去。他這一走,留下鳳歌和綺羅兩人在水榭,沒了人從旁周旋,兩人誰也不說話,竟顯得別扭起來。默了片刻,鳳歌方啟唇問道:“昨日大王也在,我不好問你,這幾月,你過得可好?”
自他去安北這幾月,宮里的事情一樁接一樁,先是腌臜了太子的眼,紅雨又患了重病,夕月也險些同她決裂,今兒又差點被夏常侍打死,一件一件迫得她出不得氣。天大的委屈無人過問,她自己打碎牙吞下肚子里也就算了,偏生他要來問。這一問便向星星之火,輾轉起了燎原之勢,惱道:“你不是等我不得嗎?說好不見不散,我去了,你人又在哪里?口口聲聲說得好聽,卻全是騙我的。走了這么久,書信也不見一個字,安北塞外風光好,怕是你早就將我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現在又假惺惺問我做什么?”
劈頭蓋腦就是一頓臭罵,鳳歌倒懵了懵,頓了片刻才反應過來:“那日你去了竹墻?”綺羅眼淚掉不停,掛在臉頰上,長長一串滴落下來,濺到他手上,竟灼人得很:“怎么沒去?不過太子將我拘去少陽院文化,等我從少陽院出來,哪里有半個影子?虧得你平常盡是撿些好聽的話來哄我,卻等我也不愿意等。我是油脂蒙了心,才冒著風雪去等你。”鳳歌見她哭得傷心,那日他在竹墻外,等了半個多時辰不見她。因心里死信她不肯來,以為自己白做了癡心人,傷情得很,也不及再等等,踉蹌到平康坊喝了個爛醉。若知她回轉了心思,漫說是半個時辰,就算是一天、兩天、一月、一生也是能等的。他情知自己錯得離譜,也無邊悔恨,不住討饒:“是我錯,是我錯了,我萬改多等你的。”綺羅邊哭邊道:“縱是你不等我,我也能體諒,當時天寒地凍,誰耐得住那冷?推己及人,就算是我等不到也合該離開的。”鳳歌半蹲在她膝邊,辯解道:“我耐得住冷,我也該等你的,當時見你久不來,我只當你是鐵了心不愿和我們離開,我才走的。”
綺羅淌著淚:“縱略過此節不提,你一去好幾個月,書信全無,半個字也沒有傳回來。我要打聽你的消息還要去求著別人。你就算是怨我恨我,也不該使這個法子來傷我的心。我總寫信給你,你一個字也不回我。我怕……”鳳歌大呼冤枉:“漫說是信,我連你的半個字看也沒有看到。最后還是求了程方錦,讓他幫忙想法子打聽你的消息,得知你吃罪了太皇太后,在園子里跪了一夜,我心就跟刀砍火煎一樣難受,偏偏給你去的書信,沒得到回音,又求了潁王暗中周旋。”綺羅一聽,大吃了一驚:“你說真的?”
鳳歌賭咒發誓道:“我還能編排出話來誆你不成,這事你問問朱釗,再問問程方錦和潁王,他們自是能幫我洗刷冤屈的。其余的事情我都能認,唯獨這件你不能冤枉我。我在安北沒有念想,也就念著你才有些奔頭。要是這點心也被辜負,我不知……”綺羅登時止住眼淚,宮人與家里來往的書信都要經過殿中省的統一收發,現殿中省管著這件事情的是總管李知夏,他們素來沒有嫌隙。若是鳳歌說得沒錯,李知夏為什么扣押她的書信?細想之下,不由害怕起來。
她昨兒夜里飲酒過度,腦袋本就有些疼,今兒又哭了好幾回,直哭得頭昏腦漲,突突跳著疼,她揉了揉額角。鳳歌起身坐在她身側的長凳上。綺羅側目看他,見他耷拉著腦袋,像做錯了事一般,面色又是懊惱,又是悔恨,不禁格外心疼起來。她本也不怎么怪他,自幼便是如此,他便是做了什么讓她不痛快的事情,只需圍著她哄著她勸著她,她便什么都不計較了。今日她心里本就十分不痛快,這才鬧了這一出,此時平靜下來,也不再計較,佯作睨了他一眼:“你這回回來,可有給我帶什么稀奇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