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九年正月初一,太廟從大門、儀門、大廳、暖閣、內廳、內五門、內儀門并內塞門,直到宗祠,一路正門大開,兩邊階下一色朱紅大高照,點得猶如兩條騰騰欲飛的金龍一般。廳內白石甬路,兩邊皆是蒼翠松柏,在冬日綠如翡翠。月臺上擺放著橙黃鎏金鼎彝等法器,里邊香燭輝煌,錦帳繡幕,列著諸位神主,看得并不真切。
司樂司并太常寺一眾樂工則在宗祠外的一間抱廈內鋪陳諸事,辰時方過,便聞儀仗聲至,太常寺卿右手一揮,樂聲便飄蕩起來。只見皇室諸人分昭穆排班入內:皇帝主祭,太子陪祭,蔣王獻龍,李炎捧香,李溶李成美獻帛,另有諸位皇弟展拜毯、守焚池。青詞奏天,三獻龍,拜興畢,焚帛奠酒,禮畢、樂止。眾人擁著太皇太后至正堂紙上,正堂錦幔高掛,彩屏張護,香燭輝煌。上面正居中懸著的是高祖太祖之遺像,皆是披龍腰玉;兩邊的則是幾軸先祖皇帝遺像。
李成美等自內儀門挨次列站,直到正堂廊下;檻外方是太子蔣王,檻內是后宮女眷和諸王妃,大臣有封號的誥命等皆在儀門之外。待酒肉犧牲上畢,各人列立其位,俟太皇太后拈香下拜,眾人方一起跪下,將八間大廳,午間抱廈,內外廊檐,階上階下兩丹墀內,花團錦簇,塞得毫無空隙。人數雖多,可是卻連一丁點雜聲都聽不見,只聞鏗鏘叮當,金鈴玉佩微微搖曳之聲,和鞋靴跪地起立的颯沓響動。
去歲天災不少,南北兩方各有災荒,皇帝憐憫蒼生百姓,新歲之宴未曾大操大辦,不若前些年在安福門外與民同樂鬧得歡。中午皇帝在含元殿舉行大朝會,接見八方使臣進賀,晚上在麟得殿賜宴群臣,綺羅四更起來,從太廟忙到麟得殿,腳上就跟有個轱轆一樣,轉個不停,至午夜酒席上各人酒酣耳熱之際,她腦子里也盡是嗡嗡之聲,眼前天花亂墜,看什么都跟生著重影似的。
樂章換奏之際,她抽空出去了一趟。連著麟得殿后,是兩間偏殿,用來樂工舞者休憩整裝所用。她坐了一會兒,胸口又堵又悶,難受至極,就跟有什么東西壓著喘不過氣來。迎霜方獻了一曲胡舞,正好下場休息,見綺羅面色不好,上前問道:“綺姑姑,可是哪里不舒服,臉色差得很?”
綺羅搖搖頭,撫著胸口道:“無事,今兒起來得早,一直忙到現在也沒得閑閉閉眼睛,有些不舒服,不妨事,歇息一會兒就好。”迎霜攙著她的胳膊道:“要不出去走走?這里嘈雜得很,又不透氣,憑你是誰也不新鮮。”綺羅瞅了瞅正殿的方向:“可是殿上?”迎霜道:“不礙事,都這個時辰了,人人都又困又乏的,況且還有幾首曲子的時間才輪得到你上去。這會子至尊興致正濃,點太子和蔣王賦詩助興,心思也不在器樂上。”綺羅一想,倒也是這個道理,便由她攙著往殿外走。
麟得殿外是一方園子,園子極大,假山流水頗多,清風颯颯,吹來地雪風中夾雜著不知名的花香,綺羅深深吸了一口,胸中那股堵悶的感覺果真緩釋些許。迎霜自袖中取出一枚油紙包裹著的糕點遞給綺羅:“忙來忙去,你大概也沒吃什么東西,吃了墊墊肚子吧。”綺羅倒真覺著腹中有些餓了,也不扭捏推遲,接過來笑了笑:“虧你想得周到。”她囫圇將糕點吞了下去,忽聞廊外一陣云靴踏地的聲音,后頭跟著一串喚聲:“大王,您慢著。”
兩人俱是一驚,怕被外臣看了去,忙沿著回廊往回走,步子終究沒身后那人邁得大,方至一頂燈籠下頭,便聽身后有人半帶疑惑地叫到:“綺羅?”綺羅駐足,回首去往,正是李炎穿了身壓青繡蟒金絲朝服,立在檐下,昏黃的燈光自頭頂傾瀉而下,柔光在他帶著些許醉意的臉上靜靜流淌,嘴角那絲笑意格外暖人,福身見禮道:“大王吉祥。”正月初一是一年極為喜慶吉祥的日子,年底李炎又封了側妃,至尊又有心為他遴選正妃,皇室的那些個子弟就跟商量好了的一樣,要尋他的開心,一杯又一杯地給他灌酒,一連敬了好幾個回合,他喝得腦子都開始發脹,這才乞饒出來透口氣,臉上還掛著飲酒過度的紅暈,華光流彩,神色間也帶了喜色,對綺羅道:“方才你彈的曲子很好聽。”
綺羅一想,今日不是太廟祭祀便是賜宴群臣,彈的都是些常見的大曲,并未有何特殊之處,遂笑了笑:“大王謬贊,今兒都奏的些尋常曲子,大王心中有喜,方覺曲子好聽。”李炎也笑了笑:“以往年年都聽這些,也沒覺得有什么好聽的,今年你在那些人里頭,我終于聽出了些滋味出來。”此言一出,綺羅的耳根刷的一下就紅了,張口結舌不知要如何作答,見他面浮虛笑,想是喝醉了,竟也開始胡言亂語。
初一的月亮極淡,彎彎似眉,疏疏遠遠浮于天際,一眾亮得璀璨的星子捧著,倒被闔宮的宮燈給比了下去。綺羅柔聲道:“大王謬贊。”李炎話鋒一轉,也不再提此節,道:“鳳歌快要回來了,你可知道?”綺羅冷不丁聽到鳳歌的名字,憶起已有頗久不曾聽過這個名字,心里窒了片刻,那點歡欣涌上來,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是好,想笑不敢笑,眼睛澀澀道有些想哭的感覺,卻也不敢哭,良久方癡癡問道:“大王沒有騙奴婢?”李炎笑得一派雍穆:“我為何要去騙你?前兩日傳回來的消息,安北那邊逮了個與回鶻人勾結的將官,鳳歌立了功,這回押送犯人回京,怕是不到上元節就能回來。”綺羅喜得很,合掌而笑:“那是極好。”李炎又道:“我見你近來總是郁郁寡歡,不得展顏,思量著你和鳳歌兄妹感情甚篤,若是得了他的消息,比什么新歲賀禮都來得珍貴,果不其然。”綺羅笑道:“謝大王。”李炎見她歡喜,心上越覺滿足,道:“我問過唐尚儀那邊,你的旬假不多,鳳歌難得回來一趟,若是無緣相見未免可惜。再過些日子是我母妃生辰,屆時我向皇兄請旨,要幾個人到府上做半個月的水席,將母妃生辰和上元節一并賀了。”
綺羅聽他講一切都安排妥當圓滿,又尋機與鳳歌相會面,更是歡喜異常,忙不迭地行禮致謝。李炎柔聲道:“我與鳳歌一見相知,當年又托賴了你……”話及此處倒也不再說下去,淡淡而笑:“又有什么好謝的,無外你都擔當得起。”綺羅微微抬頭,猛然撞上李炎低垂的目光,四目相接,她見他眼中光華流轉,那種似水的眼神仿佛在哪里見過,卻又苦苦思索不起,忙別開頭,又道了聲謝,道:“大王,奴婢該回殿里去了。”李炎耳中縈繞著絲竹管弦之聲,笑著搖搖頭:“看我,一同你說話便將什么都忘了,你還有差在身,去吧。”綺羅遂辭別了他,上前拉起退至一旁的迎霜回到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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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從初一一直忙到初七,接見各國使臣朝賀,封賞封疆大吏等諸事,少不了司樂司的歌舞助興,綺羅忙得團團轉,每日除卻要應召獻藝,素日里司樂司諸事也要她打點,忙得暈頭轉向,人也瘦了幾分。
初七皇帝接見吐蕃使臣散后,她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回到住所,陳良媛便打發人來,小丫頭在外頭許是等了她一些日子,見她回來,眉毛鼻子都皺成一團,道:“綺姑姑,你可是回來了,紅雨那邊出事了。”綺羅心里聽得一個“咯噔”,抓著她的手問道:“怎么回事?”小丫頭道:“紅雨年下一直好,近幾日有了些起色,昨兒不是鬧了陣子太陽么,她下午往院子里去了一遭,受了些風霜,昨兒夜里又開始發高熱,這會兒還躺在榻上,請了人去看,只道是不中用了。”綺羅腳下竟是一軟,從頭皮一路發麻,腳尖似乎半點知覺也沒有,手里的東西胡亂一放,便拖著小丫頭道:“她現在在何處?你快帶我去找她。”小丫頭哎呀一聲:“綺姑姑,你現在怎么到那地方去得?就算你要去,那里的人也未必肯放你進去,里頭都是些病根子,你若沾染了病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綺羅心里刀絞般,扯得生疼,張張口竟覺難以呼吸,克制住自己,她近來都是御前伺候,要是稍有不慎,將病氣過給那些個王孫貴族,只怕是欺君殺頭的大罪。一思慮到紅雨在所子里生死未卜,自個兒什么也做不到,便五內俱焚,亂得方寸都沒了,眼淚如珠子一樣落,濕了胸前的襦衣。小丫頭道:“姑姑,現在不是傷情的時候,陳良媛讓我來報聲信,說是趁早為她打算打算,看能不能找誰求個恩典,趕緊將她從病窟窿里挪出去,再要待那里頭,好好的人恐怕都要廢掉了。”綺羅忙不住點頭,道了謝過后,又回到屋里,從枕下壓著的匣子里抓了一小把銀葉子,塞給小丫頭道:“勞娘子走這趟,拿去買些胭脂水粉。”小丫頭收了謝禮,轉身出了院子。
綺羅顧不得天色不早,披了斗篷便往珠鏡殿趕去,卻正是不巧,至尊今日宴請安西大都護,楊昭容作陪去了。綺羅站在朱門下,看著紅彤彤的大紅燈籠,心下越發覺得凄迷,這世上總是這般,幾家歡喜幾家愁,這邊談笑宴樂豈知別廂冷榻疾病苦?
她們將紅雨的病情說得那般嚴重,她也不敢耽誤,左思右想,楊昭容陪宴去了,王昭儀少不得也會跟著去,礙于太子的原因,她萬分不想求到王昭儀的門下。靜下來理了理思慮,琢磨著李炎那里還能費了臉皮去求一求,本是沒有法子的事情,就算只有萬分之一的幾率,總也得試一試。遂回到院子里,磨墨提筆,陳情原委。她膽子忽的就大上了天,什么也不怕,揣著那封信便往興慶宮去了,謊稱家兄來信轉呈潁王,求了太皇太后將信交給李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