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千秋節尚有幾日,皇帝顯有上朝,李炎無事也未進宮面圣,聽來的消息,不外乎皇帝進來吃金石丹藥,閉關修煉,服侍在身邊的就是九月進獻藥方,治他中風之癥那個鄭注。這個鄭注乃是經由王守澄舉薦,極盡諂媚奉承之能事,既治愈皇帝風疾,又知如今國庫空虛,進獻榷茶政策。榷茶之策,看似能充盈國庫,然治標不治本,弗解遠渴,無異于剜肉補瘡,徒增黎民賦稅。
李炎聽說后,當即更換朝服,入大內面圣。皇帝恰好用過午膳方去睡下,一時半會,不好驚擾,周緒遂將他帶去朝房等候。時值入冬,朝房泛著寒氣,李炎入座后問道:“時將冬至,皇兄殿里還未置熏籠?”周緒添了茶來:“至尊尚儉,常稱現下黎民不易,皇室宗族占五分田地,分文不納,黎民占五分天地,納十分稅,皇室大肆鋪張,乃是置黎民生死于不顧,是以節儉得過了。”說罷,又小聲道:“昨日,亥時末至尊批完折子,心血來潮,去少陽院看太子去了。”李炎笑道:“父子君臣,太子就算犯下過錯,血脈相連,皇兄總歸還是疼太子的。”周緒嘆了口氣:“誰說不是,皇上就太子一脈,自是疼的。至尊疼之至,昨夜才會怒之至。”李炎挑眉側目:“哦?此話從何說起?”周緒道:“至尊本是想去問問太子近來課業如何?是否誠思幾過?可到了少陽院,離得尚遠,絲竹管弦之樂不絕于耳,少陽宮里燈火升平,鬧熱得很。至尊怒斥太子,回到含元殿,怒及丑時末都未能入睡,連夜詔來王昭儀,責其教導五方,削減太子和昭儀俸祿,直鬧到今兒早上,才去瞇了一會兒。”
聞言,李炎心中輪轉幾回,皇帝因太子荒謬鬧了一夜,這會兒定然通體不爽,若提出取消榷茶一事,難免引動他的無名火,引火灼身,是為犯蠢,他有了計算,問周緒道:“常侍照拂辛苦。”周緒答道:“大王慣會取笑老奴,為蒼生計的是至尊,辛勞的是陛下,苦的也是陛下。”又胡亂寒暄兩句,周緒入殿內服侍去了。李炎席地坐下,所幸皇帝在朝房置了幾冊書,朝臣在此等候不至過于乏味,隨意撿了兩冊翻翻,卻是春秋時期李耳所著道德經典。書冊尚新,合頁處展開,正是那句——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人乎?
李炎指腹輕輕摩挲黑色字跡,細細一品,乍寒天竟冒出一絲汗潮,呆呆立了半晌,方回過神來,方吩咐內侍進來煎茶,殿外人答答跑至他面前:“殿下有何吩咐?”李炎朝自己的杯子瞥了瞥,道:“茶涼了。”內侍應了是,便蹲坐風爐旁,引火煮茶,切姜蒜作末,以茶匙取茶入水。李炎目光著在書上黑字上,忽的問道:“今日還有誰來見過皇上?”那內侍一面扇風,一面回憶道:“稟大王,除了昨夜皇上面見過王昭儀外,今兒只百里將軍來面見天顏。來時還在此處等了些時候。”李炎了然點頭,便再未開口。
……
綺羅正在房內擦拭琴弦,忽聞外頭有人問道:“百里綺羅可是在此處?”話音一落,便聽橐橐腳步聲漸近,入得房內,卻是安王李溶身邊服侍的秦云。秦云見了她,忙上前道:“娘子叫奴才好找。大王口敕,命小娘子速去熊耳樓。”綺羅忙問道:“可知道是為了什么事?”秦云看了她一眼,笑道:“詳細奴才并不清楚,只是小將軍和裴老相公過府,大王適才正在聽裴老相公講書,老相公不知如何忽然說起小娘子,安王便命奴才通傳。”
綺羅聽說裴老相公也在,心下喜了幾分,年少時她好做男兒打扮,和鳳歌元沛一同四處游玩,因而在裴府時有幸聽裴老相公講過幾次學。裴老相公氣度儒雅,待人和善,常會抱著綺羅在膝頭,給她將千字文,離去時總會抓上一把姜糖塞給她。綺羅喜聲道:“請閣下引路。”轉身去取琵琶,秦云道:“大王并未吩咐要帶小娘子帶琵琶。”綺羅點點頭,再不復多問,只是默默前行。
熊耳樓是李溶劈出來做書房所用,每每裴老相公過府講書,便是在此。綺羅整肅儀容,入得樓內,朝李溶見禮道:“奴婢恭請大王千歲。”又轉身與裴老相公見禮:“裴老相公福壽綿長。”裴度捻須而笑:“上次見面還是黃發丫頭,現在綺羅已長成大丫頭了。”綺羅裊然起身:“斯年未見,老相公仍健朗如前。”裴度笑問:“人老便不鐘用了,原來竟有好些年沒見過嗎?我還以為昨日你還和元沛過府聽書。”綺羅嘴角微微揚起,輕輕一笑:“太和四年夏,奴婢和鳳歌一起到貴府聽老相公講了一出《論語》,至秋,奴婢便入大內了。”裴度頗為感懷,笑道:“說來也巧,今日老朽正好在給兩位殿下講《論語》。”
綺羅眼角余光微瞥了瞥從旁的鳳歌,抿唇未語。李炎笑起:“老相公講你當年聰慧好學,小小年紀,每講一出,須臾便背得滾瓜爛熟。”綺羅答道:“老相公謬贊,奴婢不過是下了死功夫去記了,俗話道‘笨鳥先飛’,道理奴婢還是懂的。”李炎問道:“你的才學中秋宴上孤就已見識過,無須謙虛。早前聽遠舟道你學富五車,果然名不虛傳。敢問浩浩《論語》中,你最愛哪一則?”綺羅略一思索,朗聲應道:“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子貢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子曰‘古之賢人也。’子貢曰‘怨乎?’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子貢出曰‘夫子不為也。’奴婢淺見,最好這一則。”又掉頭問裴度:“不知老相公,奴婢可有背錯?”
裴度大笑,自懷中摸出兩塊姜糖,遞與綺羅:“絲毫無錯。”綺羅見糖,面浮喜色:“老相公還帶著姜糖?”裴度道:“這些年過去,老小子還是不會哄孩子,只好隨身帶著糖,不過府上原先做糖的下人已回鄉下,換了新人,不知是否還是從前的味道。”李炎納悶問道:“難道這糖還有什么典故?”
綺羅含笑,看了眼鳳歌,答道:“稟大王,奴婢年幼時曾在老相公門下聽過幾回書,老相公為人嚴苛,讓我們幾個比著背書,贏了的就有糖吃。”說著又笑了笑:“有幾個孩子不愛吃糖的,是以我們個個都一頂一的勤奮。”李炎倒難以想象裴度兒孫承歡膝下慈眉善目的模樣,笑問道:“這糖又叫誰人吃去了?”
鳳歌便道:“自然是綺羅,她三更睡,五更起,比誰都刻苦,回回捧糖歸。”畢了,又描補一句:“八歲換牙那年,一口牙教蟲蛀去大半,疼得喊爹叫娘,自此阿母便不準她再多吃糖。”一句話惹得滿堂大笑,李炎控制不住一口水嗆了內腑,一邊咳嗽著笑,裴度亦笑得慈祥和藹。
敘坐半晌,又聽裴老相公講了回功課。迷迷糊糊,綺羅似有見到一張無比和氣的臉,眼角魚尾輕擺,額上橫了幾條溝壑,穿了身麻色綢緞大袖袍服,懷中抱了個六七歲的小丫頭,望著她笑著念道:“云騰致雨,露結為霜。金生麗水,玉出昆岡。”旁側幾個孩童紛紛搖頭晃腦,跟著念讀。堂上點著的火燭幽幽一亮,又迅即熄滅,老人,孩童,姜糖的香氣,念書的聲音,消失得無影無蹤。四顧,皆是世故。
一則講完,李溶道:“綺羅,你送送百里中郎將。”綺羅應下,待李炎李溶與裴老相公離去后,方才引了鳳歌出門。燈芯爆起一朵花,驟然璀璨,在他們行出門后黯然失色。
今秋的天氣較之往年,要冷上許多。走在路上,風吹入袖,錦衣貼在手臂上,渾然涼透。涼風吹得她桃色的衣衫輕輕浮動,體態裊娜,宛如步步生蓮。那風一陣陣吹過,風里盈動著絲絲縷縷暗香,鳳歌握著劍,步伐不知不覺緩了下來。他終是先開了口:“父親已經找我說了。”這句話仿佛說了很久,也只是一個恍惚,她就回過神來:“父親總歸不會害你。”
安王府的月門形制比百里府上的狹窄些許,精巧的門洞上雕著菡萏花簇簇,兩人并肩徐行等閑不那么方便。綺羅彎了些許腰,鳳歌忽然伸出手,覆在她的頭頂,回頭去看,行過月門時,她的頭距石雕菡萏花枝不過些許,他支在頂上的手恰好格開。
他渾然不覺,步履遲疑頓下,聲音木木的:“北城離京,相去千里。”只這一句,她便微微變了臉色,北城離京,相去千里。聰明如她,自然明白他的話,若是一別,相會無期。
繞廊而去,便是正廳門房,安王府的高門大楣已在眼前,步子邁得再碎,也沒得拖延。路到盡處,她只能說:“人生在世,能同行一段便是莫大的緣分,不能同行,便是命,不能強求,也強求不來。”
起風了,樹梢的葉子嘩嘩而墜,直直的從天際沖下來,如千萬獨行之人,無助地飄零。四面只是一片颯颯風聲,寒氣乘著這風,一絲一縷刮進他的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