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后大內下了詔令,安王出任漳州多年,勞苦功高,至尊體恤臣下,特命他回京任職。前有太子禁足三月的敕令,掉頭至尊便留下安王在京,各種緣由,引得眾人遐想聯翩,瞧著眼前的利害情勢,心中也都有了打算。安王府前的一條街上,排滿了權貴車馬,塞得通衢廣陌水泄不通,綺羅回府上銷假還是繞到后室才能進去。
李溶和李炎兄弟二人就跟商量好了似的,早早吩咐下去,凡有來使,卻了又卻,皆不迎納。自己終日著尋常打扮,閑居府上,既不出門,也不見客。如是過了幾日,初七上午,閽室門房來報,道是裴度裴老相公應邀過府。李溶不見朝臣,獨獨命手下秦云親自請來裴度,又親自出門相迎。
李溶見了他,先是恭敬揖禮道:“裴老相公。”裴度早年風雨朝堂,位高權重,近些年因年邁領了虛銜,退居二線,鮮少過問朝事。這位安王,遠在漳州,少有聯絡,此次他托鳳歌前去裴府行說,他雖有隱憂,卻也想見識見識這個安王的風采。裴度亦拱手回禮:“殿下。”
李炎不知何時入府,忽的從身后冒出聲清亮的嗔笑來:“八郎怎么能這么沒規矩。裴老相公現在是你的先生,要放尊重些才是,哪有先生跟學生行禮的道理。”他笑得輕松,倒要瞧瞧李溶如何應付眼下場面。李溶只笑笑,答應了一聲“是”,便要倒身下拜,裴度卻一把扶住了他,說道:“殿下這禮要是作了下去,便是折煞老臣性命。老臣空讀幾本書,博了些虛名,不敢在兩位殿下面前顯擺。殿下勤勉好學,乃是天下萬民之福,老臣不敢恬稱殿下先生,只做切磋切磋,殿下看如何?”此言一出,李溶倒是一怔,反應過來又笑了笑,一邊笑,一邊將裴度讓進后院,又命了至尊賞來的宮人內侍隨侍左右,做添香端茶的差事。
大家入席敘座,李溶特讓裴度上座,自個兒撿了末坐坐定。常年在外,行到一處以他最尊,從不曾和別人敘過什么座位,今日倒巴巴地將坐了最下首。寒暄數句,裴度撇了撇茶盞中的浮沫,訝然問道:“這可是今年的明前?”李溶笑道:“前日孤進宮向至尊請安,他賞的。早前聽百里中郎將道老相公性好茶,尤以明前為甚,這才借花獻佛,以愉相公。”裴度聽了,老紋笑展:“明前茶,貴如金,今兒是老臣的口福。”李溶道:“孤常年居漳州,漳州茶樹極多,家家有茶園,然孤是粗漢,偶爾閑暇學雅士泡茶飲茶,卻始終品不出各種滋味。如這眾人夸破口的明前茶,與孤在漳州常飲白茶,亦分辨不清。”裴度撫須笑道:“殿下有所不知,這明前茶,是每年清明節前采制的茶葉,受蟲害侵擾少,芽葉細嫩,色翠香幽,味醇形美,是茶中佳品。”李溶李炎紛紛側目,做嚴肅狀瞧著裴度,他喜色道:“昔有詩僧皎然作詩云‘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蕊漿。一飲滌昏寐,情思爽朗滿天地。再飲清我神,忽如飛雨灑輕塵。三飲便得道,何須苦心破煩惱。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飲酒多自欺。愁看畢卓甕間夜,笑向陶潛籬下時。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驚人耳。孰知茶道全爾真,唯有丹丘得如此’詩中激情滿懷,講了茶色、茶香、茶味、茶行,又講了‘三飲’,首稱茶為道,便知其中大有乾坤,乃非一日三句便能說清的。”
李溶謙遜道:“孤孤陋寡聞,方聽茶為道,是為新鮮,文人風骨氣韻,清風俠骨,孤向來傾慕之,欲從雅事,卻難得其中門道,老相公可否賜教?”裴度忙拱手道:“論茶事,三日三夜也不覺天光長。老臣略有薄見,請笑大方。老臣以為,茶道茶道,以茶論道,茶載之,道覆之,茶為形,道為神,道才是其中精髓。”李溶不解:“可是,這道又是什么道?”裴度笑笑:“行茶之人不同,其中的道也不同,君子行茶,便是君子之道,屠夫行茶……”他拈杯別有深意地笑了笑:“便是屠夫之道。”李炎拊掌而笑:“人各有道,茶亦各有道,就如這天地萬物各行其道。”裴度點頭稱是:“天地山川,萬物共生其間,夫人遵循天命,依天罡倫常,各司其職,各行其道,乃得人間平安。”李炎看著他笑道:“若是有人不依己道,如臣心本應如水,卻如了泥淖沼沼,又會如何?”裴度看了他一眼,道:“孔子有言‘君子樂其道,小人樂其欲。以道制欲,則樂而不亂;以欲忘道,則惑而不樂’,如有殿下所說之人,來日必受其亂。”
李溶呷了一口茶,又朝裴度拱了拱手:“受老相公教了。”
……
初冬將至,天氣一點點涼了起來,下午吹了一陣風,院里樹梢上僅有的兩片樹葉打了個旋,落了下來。李炎立于窗前,看到那片葉子在眼前晃了晃,在窗欞上駐了駐,由著北風煞煞帶遠去。李溶吐舌道:“阿兄看什么看得這么入神?”李炎道:“凜冬將至,北風也出來作惡了。”李溶噗哧一聲笑了起來,自懷中抽出一張信箋,遞與他:“現今不是你我傷春悲秋之際,這里有條消息,你先看看。”只見上書“王守澄忌李德裕,欲引宗閔入朝”,略一思忖,已然明了,不由心中一悸,皺眉問道:“這消息來得可靠?”李溶看著他,目光定定:“千真萬確,傳消息來的人在王守澄身邊已不是一天兩天,定然可靠。”李炎不由皺眉瞪了他一眼:“這些年,你在漳州,究竟還瞞下了我多少事情?”李溶默默看了看他,道:“若我不做,那又有何人去做?當年父皇服食金丹過度,早早薨逝,母妃尚來不及為我們打點,便……”談及故去的母妃,他聲音哽咽了幾分,頓了頓方道:“這些年,你過得是些什么日子?我又過得是些什么日子?京中一舉一動都有無數雙眼睛盯著,若我不打點算計,又有誰去憐恤孤獨兄弟。如今皇兄尚且健在,他們個個的都敢舉著刀架在我們脖子上,說句大不敬的話,以后皇兄若是百世千秋了,他們可會放我們一條生路?”怒到極處,他道:“大皇兄貴為九五之尊,他們都敢……”
“八郎。”李炎厲聲一喝,李溶自覺失言,不由變了臉色,不再說話。李炎將那張紙揉做一團,狠狠捏在手心,半晌方道:“眼下的朝廷,根上已爛透,皇兄雖為至尊,但朝堂有牛僧孺一派把持,唯有李德裕一派苦苦相抗衡;軍政上,王守澄獨攬軍政大權,操縱皇權,處處舉步維艱。誰人不知,王守澄和長安王家的淵源,有他做太子和王昭儀的靠山,無論我們做什么,都無異于火中取栗,自討苦吃。”
李溶氣得手腳發抖,轉首去看李炎,見他只是垂首默立在一旁,咬牙半天,方道:“事在人為,搏一搏,或有生機,但若搏都不搏,才是真的自尋死路。”李炎閉目,并不理會氣急敗壞的李溶,反是笑笑:“且等且看且盤算,總歸皇兄如今虎狼之年,也不急在這一時。既然他們要我們動不得,便不如韜光養晦,待他日再展拳腳。”李溶切切道:“李德裕革除陳規陋習,教化百姓,頗得贊譽,王守澄一派倒行逆施,要對其出手,正是他低谷時期,可不咱們示好拉攏之際?”李炎道:“眼下示好?你可有把握能將其留在長安?咱們現在,就如無根之萍,無力扶己,亦無力扶人,唯一能做的,便是躲在不透光的犄角旮旯,離風浪越遠越好,最好是讓他們覺察不到我們的存在,最好是讓他們能忘了大內還有咱們這號人。冒失出頭,無異于自己走出去充為眾矢之的。”
李溶張張嘴,還要辯解,李炎拉下臉,聲音揚高了幾分:“要是你再胡鬧,便回漳州去。長安地小,容不下你的心氣高。”李炎極少如此色厲內荏,李溶一時臉也白了,低聲道:“我知道了。”
此時李炎的下人進來,稟道:“大王,派去常州的人已經回來,就在外頭候著呢。現在是不是讓他們進來?”李炎道:“叫進來。”下人快步跑了出去,李炎將手心那揉成一團的黃紙,塞回李溶手中,道:“這些東西,不要留下字據,叫你的人小心些,伏好了,沒事不要冒頭。”李溶答應了一聲,“是。”只面上仍掛著不滿。李炎又道:“你別當我故意兇你,只我做的樁樁件件,都是為了你好。這世上,最親是骨血,我萬不會害你。”李溶眉眼這才露出半分喜色,吐舌道:“是,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