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朗走向付一東,轉身,背對他而立。
蠟燭燭焰的光影在他臉上微微搖曳,江天曉屏住呼吸,看著于朗閉上雙眼,低下頭。
他伸出右手,手心向上。微微啟唇:“以靈之位,遠魂可歸,夜臺幽昧,遠魂速歸……”
付一東腳邊的蠟燭忽然閃了閃。
這房間窗戶緊閉,根本不會有風吹進來。下靈開始前燭焰只是隨著人的走動微微晃動,而剛才,江天曉眼睜睜看著所有蠟燭的燭焰向付一東身后的方向,猛地搖晃了一下。
江天曉的心提起來——是付一曉的魂靈被召喚過來了嗎?
“魂歸……魂歸……”于朗長聲吟誦。
他身后,付一東緊緊閉著眼,捧著雞血的雙手顯而易見地顫抖著,甚至不時有幾滴雞血飛出去。
“嘔——”
付一東的喉嚨里發出一聲悶響,然后他手一松,那盛了雞血的不銹鋼盆便噼里啪啦滾落在地,鮮紅的雞血灑了滿地。蠟燭也被撞到了不幾根,但那蠟燭即便是倒了,也還燃著。
于朗倏然轉身,厲聲喝道:“報上名來!”
付一東半睜開眼,脖子卻十分別扭地歪了,他的五官僵硬如石,除了睜眼,沒有絲毫變化。
然后,付一東口吐出一個細細的聲音:“……付一曉。”
江天曉呼吸一滯,猛地握緊拳頭。雖然他知道付一曉可能會下靈到付一東身上,但真見了這情景,還是覺得十分詭異和驚悚。
馬師傅“啊”地尖叫一聲,連連后退,但沒退幾步后背就抵到了墻上,兩腿打顫。
于朗肅聲問:“付一曉,你已不是生人,為什么魂靈久久不散?”
“為什么呀?”被下了靈的付一東以手抵唇,他的眼珠緩緩轉向馬師傅:“你知不知道呀?”
這嗓子尖尖細細,聽得江天曉頭皮發麻。
“我……我……”馬師傅貼著墻根一步步付一東,但很快就退到了墻角。
付一東又緩緩扭動脖子,發出“咔噠”一聲,他面向小馬,悚然地嬌笑兩聲,問:“那你知不知道呀?”
小馬眼睛都直了,撲通跪下,開始對著付一東玩命磕頭:
“嫂、嫂子……我知道你是好人……嫂子,我也沒辦法……嫂子你別怪我……嫂子……”
付一東還是尖細地笑著,笑了好幾聲,忽然止住笑聲。
然后發出了哭聲。
這哭聲也是尖細的,聽在耳朵里如一根鋼針刺入天靈蓋,江天曉忍不住皺起眉,手插進衣兜,暗自捏住兜里的符紙。
“我慘啊,好慘啊……”付一東半掩著臉:“我生不出孩子,每天被打啊,打我也就算了,可我的爹媽不管女兒死活!那個馬家老頭,他趁我得病,強jiān了我啊!他說反正我也生不出孩子,一個人睡是睡,兩個人睡也是睡——”
江天曉愣住,如果不是身邊的龍克倒抽一口氣,他可能會懷疑自己聽錯了。
那個連走路都遲緩的老頭,強jiān了付一曉,他的兒媳婦?
付一東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繼續帶著哭腔尖聲說:“馬家都不是人啊,老頭強jiān我,男人打我,小叔子什么都知道,可他裝作沒看見!馬家,都該死,千刀萬剮……下油鍋……”
每一個字都拉得長長的,帶著滔天怨氣和怒意,像哭喪又像詛咒。
“你已經死了,”于朗開口:“你受的怨,會有活著的人為你討回公道,你不該再逗留人間。”
“活著的人?活著的人?”付一東哭腔一轉又夸張地大聲笑了起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嫁了女兒拿了錢,那就當女兒死了,誰知道女兒的怨?誰知道姐姐的怨?沒人指望得上!”
“那么你要做什么?”于朗問。
“當然是——”付一東看向馬師傅,又看向小馬,陰測測道:“把馬家人,一個,一個,一個地,殺死。”
他話音剛落,于朗忽然身形一閃,如疾風般直沖付一東而去!
明明上一秒他還空手站著,可此時他已經雙手抓滿符紙,狠狠拍在了付一東的胸口!
“啊——”付一東的身體里,爆發出一聲女人的痛苦呻yín。
于朗毫不猶豫,緊接著又把一疊符紙拍在付一東的頭頂,這一下,拍得付一東直接昏過去。
于朗雙手上下交疊做了個手勢,江天曉知道他要起陣了。
果然下一秒,屋外忽然狂風大作,于朗右手手掌的掌心,亮起一簇鮮紅的熒光。這熒光起先只有一只螢火蟲的大小,但隨著屋外風聲越來越強勁,那熒光迅速擴大,最終覆蓋住于朗的手掌。
于朗手腕一翻,扼住付一曉的脖子!
大概一分鐘之后,屋外風聲漸止。
于朗手掌上的熒光消失了,他放下手,起身,冷冷地說:“結束了。”
小馬磕頭磕得腦門都出血了,他顧不上擦,哆哆嗦嗦問:“真……真的,那個東西……沒了?”
“沒了,”于朗看向江天曉和龍克:“把付一東扶起來,他一會兒就能醒。”
小馬眼珠轉了一圈,又問:“于老板,你看這……這個,付一東醒了之后,他知道剛才的事兒嗎?”
江天曉心想果然是!
他們早就覺得馬家兄弟有所隱瞞,剛剛馬家人對付一曉做下的惡行都被付一曉的魂靈說了出來,馬家兄弟果然急了。
“你什么意思?”于朗掃了馬家兄弟一眼,說。
“就是,哎,于老板,你也看到了……我爹都那個歲數了……他……他腦子糊涂,做了糊涂事……我們多給您點報酬,剛剛我爹那事兒……就別告訴付一東了,行不行?”
于朗看著小馬,冷冷一笑:“剛才的一切,付一東都是有記憶的。”
這下小馬不說話了,臉色難看至極。
縮在墻角的馬師傅忽然開口:“你們憑什么相信那東西的話?你們拿得出證據嗎?”
江天曉心頭的怒火更甚,原來是這樣。這馬師傅給他的第一印象其實不錯,長相忠厚,話不多,膽子小,怎么看都是個老實人。可現在江天曉才明白,這都他媽是裝的——付一曉生前,他每天毆打付一曉;而現在,他也并不為他爹的獸行憤怒,而是一口咬定于朗他們拿不出證據。
更令人憤怒的是,他說對了。
于朗他們,拿不出絲毫證據。而最重要的受害者,付一曉,已經被于朗打散了魂靈。
江天曉心里涌起一股深深的無力,于朗曾答應過他,說會盡力為付一曉討一個公道。可于朗到底是要除鬼的,他讓付一曉說出自己遭受的一切,已經是做了雇主要求之外的事情。現在他們知道了付一曉的遭遇,付一東也知道——可那又怎么樣?一,他們沒有證據,二,付家一定是不會為付一曉報仇的。
付一東是個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他在乎的,不過是付家的名聲,說到底,也就是他自己的名聲。所以他肯定不會把付一曉被她公公強jiān的事情抖露出去。
場面僵持,幾分鐘后,付一東咳嗽兩聲,睜開眼。
他雙眼紅通通地帶著狠意:“你們馬家可真王八蛋啊。”
馬師傅不說話,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而小馬硬是沖付一東擠出個討好的笑:“我爹老糊涂了,老糊涂了……”
“我姐已經不在了,這事兒,我可以不和你們計較到底,”付一東咬牙切齒:“但是你們給老子記住了,如果你們把這事兒說出去,老子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
果然如此。
江天曉胃里反上一陣惡心,他知道,付一東的話雖是對著馬家兄弟說的,但也說給他和于朗龍克聽。今夜過后,這世上就再也沒有付一曉,無論是付一曉早已成灰的肉tǐ,還是她滿含怨氣的魂靈,都煙消云散,留不下一絲一毫的痕跡。
她遭受的暴虐和獸行,自然也無人過問。
“于老板,”付一東說:“說好的酬勞,明天就一分不少打到你賬上。”
于朗點點頭,沒說話。
“行了,就這樣吧,”付一東在自己肥碩的肚子上順了順:“今晚的事,誰都不要說出去。”
他說完就拉開門走了出去。
于朗低聲說:“走吧。”
付一東開車走了,江天曉和于朗龍克在馬路邊上走著。于朗走最前面,龍克走中間,江天曉走最后。馬家距離他們入住的酒店有挺長一段距離,但此時誰都沒有說要打車。
機械而麻木地經過一盞盞路燈,江天曉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腦子亂糟糟的。
“誒。”
龍克忽然停下腳步,江天曉沒注意,撞到龍克后背。
龍克表情無奈,側開身。原來是走在他前面的于朗停下了腳步。
于朗轉身看著江天曉,他點起一支煙。煙點燃了,卻不抽,只是夾在手指間。煙頭一閃一閃,靜靜燃燒。
“對不起,”于朗說:“我只能這樣。”
“……我沒怪你,于老師,”江天曉胸口沉悶得像堵了棉花:“我就是,有點接受不了。”
“確實沒證據,付家又不管付一曉,”龍克嘆氣:“小江,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總有些事……是沒辦法的。”
“嗯,我知道。”
于朗看著江天曉,良久,他抖了抖煙灰,轉過身去:“走吧,明天回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