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說,他可能根本就沒有死?”言汐驚訝道。
“不知道,”木清嘆道,“這千年來,天界知曉我真正身份的除了尚在的氣運神之外,應當沒有別人了,無為也不過是不久前才知道的。我以散仙的身份在三界游蕩,想要找到一絲關于無面魔或者是維焱天帝未死的痕跡,但都一無所獲。”
言汐的視線停留在木清倒酒的指尖,對方品酒的姿態顯得嫻熟而自然,仿佛天生就是這么一副散漫的模樣。隨后她又回響起初次見到他時那拈花惹草的模樣,實在沒辦法同他口中所描述的千年如一日地專注尋找看不到結果這樣的形象聯系在一起。
“你是去找痕跡還是去找吃的?”
木清顯然料到了她會有這么一問,他波瀾不驚地道:“自然是兩不耽誤。”
“嗯,”言汐也沒有急著追問,而是煞有其事地點頭道,“那你沒有想過要放棄嗎?說不定他們兩個真的就同歸于盡了呢?”
木清一時間沒有說話。寂靜的緣起殿里沒有傳來外界的一絲聲響,無論是從窗口傳進來的光線,飄蕩徘徊在殿外的云霧都像是在無聲無息中被剝奪了發聲的權利,只要一進緣起殿大門,就踏入了生命中不曾有過的安寧。
“你在天界見過緣起殿嗎?”木清忽然問道。
言汐下意識點點頭,接著又頓悟似的搖頭:“沒有,從來沒有。”
她想了想又問:“緣起殿是誰的神邸,無為嗎?”
木清搖搖頭,然后示意言汐跟著他一起走到殿門前,濃厚的云霧在他們腳底下飛速翻騰,仿佛只要一踏出這一道門檻,腳底下就是萬丈深淵。
言汐不過就站在門檻前那么一會兒,就仿佛聽到了從翻騰的云霧之中聽到了鼓聲大作、號角長鳴、人潮喧囂,帶著三界里最常見也最熟悉的溫潤空氣和不為人所注意的空蕩回音,仿佛是趴在天界的頂端俯瞰眾生。
言汐不自覺地邁腿想要跨過門檻,就被木清以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拉了回來:“別急,再看看。”
門前腳底的云霧漸漸散開,天界忙碌的身影逐漸清晰,三三兩兩的武將踏著整齊的步伐行進,雪白的青石地板在他們腳下泛起點點仙霧。
“我們……在天門之上?”
言汐看著絡繹不絕的身影匆匆跑進天門,又不斷有更多的身影從天門前離開,每個人都禮節性地朝迎面而來的人面無表情地點頭示意,算是已經打過了招呼,又重新投入到同身旁的仙神交代任務的忙碌之中。
“天界的緣起殿在天門之上,也是這偌大的天界中唯一游離在天界之外的神殿。”木清想了想道,“你在這里看著,像不像其實你已經是凌駕于天界之上了?”
“嗯……”言汐安靜地凝視著,道,“其實在天界看著人間的蕓蕓眾生,也該是這種感覺吧?”
“你沒看過嗎?”木清問道,“我記得很多人飛仙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站在天門前俯視眾生。”
“沒有,”言汐道,“我飛仙之后就只記得自己遇到了無為這個老頭。”
木清輕笑了一聲,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專注的言汐,然后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她頭頂的淺藍色簪子,再次移開視線時又不禁被里面的一小朵梅花吸引了注意。
他忽然想起在千年前那場變故發生之前,維焱天帝交代他的最后一件事:“去找魔尊吧,他能幫你。”
那個時候木清并不知道與天界勢不兩立的魔尊與他會有什么關聯,他更沒想到其實維焱天帝這簡單的一句話其實幾乎已經把這千年來的糾纏不清都給他指明了方向。
但也是所幸他盡管不明白,也還是習慣性地照著天帝的吩咐去做事,所以才能那么快就找到了天帝遺落在人間的言汐和言洲,也才那么快就接近了所有人可以掩蓋的真相。
“小美人,你……”
“好好說話。”言汐無情地打斷道。
“好的,”木清從善如流道,“請問這位小美人你是什么時候跟魔尊混到一塊兒去的,你不怕他是想要利用你……”
“利用我做什么?”
木清認真思考了下,道:“……稱霸三界?”
言汐翻了個白眼,隨意道:“魔尊是祖父選好的,他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吧,稱霸三界也挺好的啊。”
木清似乎聞到了某種酸臭味,只好訕訕地轉移話題,道:“這緣起殿并不是無為的神邸,老實說,無為和小阿嘟都沒有神邸,他們都是寄居在這緣起殿中罷了。”
言汐循著木清的話音回頭向上看去,“緣起殿”三個大字端端正正地立在牌匾上,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見到的那位慈眉善目的絲緣神君,沒想到時光兜兜轉轉之后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我見過氣運神。”
木清先是猛然一愣,接著又像是理應如此一般點點頭。
“在冰城出事的時候,祖父帶著我路過天界,遇到了這位氣運神,也就是絲緣神君。”
“你怎么知道氣運神便是絲緣神君?”
“你說氣運神與祖父是幾萬年的交情,當時祖父帶我見到絲緣神君時,他也說與我祖父幾萬年的交情。雖然當時以為只是老人間愛開玩笑,但現在想起來,這天界也就只有兩位神靈是能活了幾萬年的吧?”
木清點頭道:“我跟了維焱天帝上萬年,也就只聽他說起過氣運神了。他們……也算是歡喜冤家吧,所以維焱天帝算好了自己總有一天魂歸天道,所以自己的神殿都不叫維焱神殿,叫做絲焱神殿,還開玩笑說如有一天他真的沒了,絲緣神君也不能好過……”
言汐安靜地聽著,眼前翻滾的云霧又再次朦朧了視線,底下匆匆的人們沒有一個人曾想過抬起頭來看一看,是否在他們之上也還有神靈。
她想起當年在絲焱神殿中頹然浪費的時光,那場破空而降的傾盆暴雨,掀瓴破瓦的巨風,把神殿前的大樹連根拔起的驚悚之災。
“但是為什么……”言汐呢喃道,“都這么久了,你還是愿意相信維焱天帝還活著?”
“因為氣運神還在,”木清毫不猶豫道,“雖然氣運神袖手天下,為焱天帝掌管紅塵,但是我不相信氣運神會真的眼睜睜看著維焱天帝身消魂散也無動于衷。如果氣運神一開始就知道了維焱天帝會有這么一天,那也一定是從維焱天帝誕生之日起他就看到了這么一個結局。我不相信這么多年過去,他們什么安排都沒有。”
言汐道:“如果正式因為他們一開始都預料到了這一天,在我們不知道的過程中已經努力過了,最后唯有維焱天帝與無面魔同歸于盡這一個辦法呢?”
木清茫然地盯著言汐,某種說不出的猜測在他心里無聲蔓延,一如當年他堅信維焱天帝未曾離開那般篤定卻又毫無依據:“你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
“……不對,”木清短暫地皺了皺眉,某種更加可怖的無可挽回的預感涌上喉頭,“你……你一定是看到了什么,所以你覺得無面魔沒有死,所以你才那么費盡心思地否定我的想法……不,你不是在否認維焱天帝還活著,你是不敢承認無面魔還沒有死,對不對?”
……
厚重的烏云整整籠罩了人間一天一夜,沉悶的空氣像是奪走了人們呼吸的空氣,每個人都忍不住張開嘴巴呼吸,帶著某種沉重得無法言喻的不安和恐懼。
冰城的百姓第一次身著盛裝,帶著奇異的慷慨神色凝視天空,就連鬼域也都難得的安靜異常,像是在極力適應著暴雨滂沱的前奏。
消失了許久的蘇姚大搖大擺地從人群中穿梭而過,似乎生怕人們看不見他一樣。他一邊走一邊向人們吆喝著:“賣鏡子啦賣鏡子啦,有錢給錢,沒錢白送!”
人們從各自屋子里探頭出來,默契地與蘇姚打鬧著拿走鏡子,仿佛是某種早已融合到了血液里的信任和默契,不過半個時辰,無論是代領的還是揪著蘇姚的衣裳鬧哄哄地爭搶著的,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面巴掌大的鏡子。
一連從城門走到最接近鬼域的小巷,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一個不落,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無所謂的神情,唯有蘇姚。
他的衣衫被拉得亂七八糟,連頭發都被扯得散了架,全身上下唯一整齊的就是他那把威力無比的扇子,所有人都識趣地沒有碰到。
“哎呀你們好歹給我留點形象啊,這樣出去那會有好看的小美人跟著我毀冰城嘛?”
“急什么啊?”抱著孩子的李大娘把鏡子塞進腰間,然后笑著道,“若是這次能安然無恙,自然會有小姑娘跟你回來的。”
“李大娘啊,你唄他帶進去了,哪里是沒有小姑娘肯跟他回來,是他不要禍害人家小姑娘就好啦!”
“沒事的沒事的,”李大娘打著哈哈走開了,“有言家那小公子在,他暫時還沒空去勾搭小姑娘!”
果不其然,李大娘話音一落,一道穿越了整個冰城的嗓音氣急敗壞地大吼:“爛桃花你給我滾過來!”
人群先是詭異地同時安靜了一會兒,接著爆發一陣陣大笑,蘇姚就在這一陣陣大笑中落荒而逃。
鏡妖和關洱懶懶地靠在巨石旁,盯著不遠處的言洲指揮蘇姚挖坑,目光里充滿了“貓咪長大了”的意味。
“話說回來,你是怎么做到讓冰城每個人都對你俯首稱臣的?”
“做不到,”關洱道,“他們只不過是相信我給出的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罷了。”
“嗯,也是難得,”鏡妖拿起鏡子照了照,認認真真地捋了捋胡子,問道:“你不怕我把你賣了?”
“我相信汐汐。”
鏡妖差點一口唾沫往關洱臉上吐,好不容易才忍了下來:“現在你們都在聽我的,關那麻煩精什么事,你至少也應該說相信我吧?”
“我不相信你,”關洱覷了他一眼道,“只不過是汐汐說聽你的,我才聽你的。”
鏡妖吹胡子瞪眼,突然指著正在奮力指揮蘇姚挖坑的言洲道:“貓咪!你瞎指揮什么!同他一起挖不是更快嗎!”
鏡妖的手指還沒來得指到言洲的臉上,就被身后的關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生一掌拍了過去。
“嘖,這么偏心。”鏡妖回頭盯著關洱呢喃了一句后,無可奈何地加入了蘇姚挖土的行列,一邊挖一邊罵,“挖深一點,用力一點,用力啊蠢桃花!”
蠢桃花:“你要是能把你嘴上的力氣用到手上,我們早就挖好了!”
“給我閉嘴!”鏡妖一掌拍到蘇姚的頭上,“要是知道你這么沒用,我當初就不應該拿著仙氣養你,讓你自生自滅算了!”
“要不是你把我放盆里養,我至于獲得那么辛苦嗎!”
“你們都閉嘴!”言洲雙手一叉腰,奶兇奶兇的,“兩個都認真一點!”
于是兩只妖都訕訕閉了嘴。
半個時辰后,鏡妖這把老骨頭著實經不起折騰,他無力癱坐在地,嘟囔道:“我們是不是應該換個不用挖坑的方法?”
關洱一邊往坑里面埋扇子,一邊無動于衷地踢了鏡妖一腳,示意他離坑遠一點擋住路了。
言洲用力地踩了踩剛填好的泥坑,向著關洱問道:“關洱哥哥,你方才說為什么不能用法力挖坑來著?”
關洱拍了拍言洲身上的泥土,道:“因為無論是仙神還是妖魔都理所當然地認為,能傷害他們的都是神力或是妖力,尋常凡人的東西他們是看都不看一眼的,所以在打架的時候自然也不會留意到不起眼的挖土痕跡,他們只會在乎哪里的法術強大,注意力就會被強大的法術吸引去了。”
言洲開心地點頭道:“那為什么不能讓冰城的大叔來挖呢?”
“因為這些天里鬼域的怨氣和鬼氣太過深重,他們在這里待那么久,會承受不住的。”關洱解釋道。
“對啊,”鏡妖附和,“我也承受不住了!”
蘇姚用力在他肩膀上狠狠一扇:“都是你的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