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汐公主,天帝已經與蘇姚聯手安排,準備在一日之后毀掉人間。”木清急切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言汐心底的逃避和退縮,“無論你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你都必須告訴我們,逃避永遠解決不了問題。”
言汐茫然地在緣起殿里游進游出,在各個角落的微冷空氣里暢泳,幻境之中封印無面魔那塊石頭破裂的場景不斷在她腦海里浮現又褪去,最后那道詭異的打傷了維焱天帝的光芒仿佛能穿透她的血液從每一寸皮膚的縫隙之中噴涌而出。
即便她已經努力地給那詭異的光亮尋找了百種解釋千種借口,她都無法解釋其中的矛盾之處,甚至那種苦澀而令人無力的恐懼預感已經悄然彌漫在緣起殿的每一寸空氣之中。
“你看到了他復活嗎?”木清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看到了對嗎?”
最后一絲僥幸的心理在木清顫抖的嗓音里徹底幻滅,只留給言汐冰冷的預感:“我不知道,我看到了封印了他的那塊石頭里突然爆發光亮,也就是那道光亮,把維焱天帝打得魂飛魄散……”
言汐深吸了一口氣,喃喃道:“但我不知道那道光亮是無面魔的垂死掙扎,與天帝同歸于盡,還是代表著魔的重生。”
她的話音剛落,木清已經顧不及猜測推理,幾乎就在同一瞬間他手上就亮起了一道傳音符,對面傳來的是言汐再熟悉不過的聲音----關洱。
木清原原本本地把言汐的話重復了一遍后,對面沉默了好半晌,他才聽到關洱再次開口:“一切照舊,計劃不變。”
木清還想要再追問什么,卻被關洱搶了先:“汐汐,你在嗎?”
“……嗯。”
“別怕,放手去做,你還有我呢。”關洱柔和的嗓音里安撫意味十足,只要一聽到就會讓人莫名安心,“你有我,有小洲……無論你做什么決定,我們都站在你這邊。”
言汐心頭一酸,盡力平靜道:“謝謝你,哥哥……”
正在這時,木清手里的傳音符瞬間熄滅,于此同時,緣起殿的大門外傳來天帝平穩的嗓音:“言汐,有事找你。”
木清點點頭:“如今這位天帝雖然看起來有些散漫,但實際上算盤打得比誰都清楚,你要小心應付。”
這短短半天時間里所經歷的轉折起伏已經令言汐遠離了震驚與無措,在知道了自己的祖父居然是震驚三界的維焱天帝之后,她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事情都不足為奇,清心寡欲的平和理所當然地占據了她的所有情緒。
她毫不猶豫地跨出緣起殿的門檻,一腳落入云霧的瞬間已然出現在了天界的大門前,仿佛她是從天界之外的某個地方剛好來到天界一般。
“你從哪里來的?”
這是天帝看到言汐之后第一句話。
“魔界。”言汐幾乎沒有思考就回答道,“擔心言洲闖禍,就回去看了一眼。”
“哦,”天帝引著言汐往前走,腳步不停道,“既然如此,那便讓無為把他帶天界來吧。”
言汐眼角下意識地就輕微一跳,但她忽然才想起其實無為應當是與自己是同一條船上的人,說到底也應當是個幾百年前的故人。
想到這里,她懸著的心才緩緩放下,在天帝追問之前爽快道:“那就再好不過了。”
天帝腳步略微一頓,回過頭來盯著言汐那張平靜得看不出情緒的臉,久遠的荒唐回憶卻沒能觸發他的任何動作,而是微笑著搖搖頭,隨手指了一個路過的武將吩咐道:“讓無為請貓妖到天界做客。”
這名武將震驚的神情絲毫不假,但他迅速按壓了下去,恭敬道了一聲“是”之后便退下了。
“你別誤會,”天帝道,“三界都在傳說無為是在抓他,但實際上不過是想一睹貓妖的風采罷了。”
“這樣嗎?”言汐抖了抖衣裳,盯著自己的鞋尖漫不經心道,“我方才路過的時候才聽到了天界的懸賞通緝呢。”
“是嗎?”天帝凝視著言汐微笑道,“那方才我說請貓妖來天界作客時,你怎么能同意呢?”
“天帝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嘛!”言汐假裝無所謂地往前走,把天帝落在自己身后,“你都說是作客了,莫非還能真的把他囚禁起來不成?”
言汐見天帝沒有跟上來,只好停下腳步回頭道:“再說你們也未必能有這樣的閑工夫去囚禁他,所以……他在魔界還是在天界都是一樣的,如果你們不嫌麻煩的話。”
“不麻煩,怎么會麻煩呢。”天帝凝視著言汐的臉,不自覺地浮現出千年前那張稚嫩而又有些膽怯的臉龐,可沒想到這么千年過去,這個經歷了漫長歲月蹉跎的嬌生貴養的公主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無畏權貴了。
不,她本就是權貴的頂端,有何懼權貴?
“冰霜琉璃里的幻境你都看完了?”
“嗯,看完了。”言汐在帝君殿前的門檻停下,抬頭人認真真端詳著頭頂的牌匾,似笑非笑地問道,“天帝住進這里多久了?”
“該有七百多八百年了。”天帝道,“你也想要住進去嗎?”
“可以嗎?”
“當然,這只不過是個落腳的地方,你要喜歡就搬進去住吧。”天帝大方地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言汐往前走。
可言汐卻像是看不見般專注地研究著牌匾上的字跡,著迷地喃喃道:“這三個字寫得氣勢恢宏,大有三界至尊的風范,也不知是出于何人之手,能有如此力道與度量……”
天帝不曾想過她會突然問起這個問題,于是饒有興致地收回手,抬頭與她一起觀賞頭頂的三個大字。良久,他輕笑了一聲側頭問言汐:“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在故意問我?”
言汐無辜地眨眨眼看著天帝,沒有說話。
“唉……看來是真不知道了。”天帝再次抬頭,道,“維焱天帝。”
言汐瞳孔驟然放大,她恍然大悟般再次抬頭端詳那宏偉的三個大字,腦海里不自覺地就浮現出當年悅衍國尚還存在時城門前書寫的被周圍列國稱贊的牌匾。
思及此,言汐心頭涌現出這千年來從未有過的結結實實的溫暖和感動,那些攪擾了她夜夜難眠的悔恨在這一刻悄無聲息地被暖流包圍。
原來祖父從未離開。
言汐心里冒出這么一個想法:從未。
“想到了什么?”天帝問道,“是跟在幻境里看到的場景有關吧?”
“嗯……我知道了我的身份。”
天帝微微點頭,心中確信對方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
“所以你才對著帝君殿感興趣嗎?”
“不是的,”言汐笑道,“我出入這里好幾次了,都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幾個大字,恰好看到了而已。”
言汐說完,抬起腿準備跨過門檻,卻又在即將越過門檻的瞬間僵住了,彎下腰去打量起這道與潔白天界格格不入的朱紅色木板。
天帝詫異了一瞬后便明白過來,言汐會有此舉不過是恰好想起了不久前木清出現在這里時挑釁地踢門檻的情形。
他也沒待言汐發問,便道:“人間傳說門檻越高越能辟邪,你也可以認為在天界也是一樣的,只不過這隔斷的不是什么邪物,而是奸吝小人。我想,木清那日踢門檻的舉動該是不滿我叫他的態度吧。”
“為何?”
“在三界的既定印象中,我是天帝,那便當是天界之主,像人間的一國之主那般。但是實際上天界仙神眾多,各有本事,他們并不習慣于受他人的管轄。特別是早已經游離在天界之外的那些閑散仙神,他們很多都是上一代的杰出人物,幾乎已經不認我這個天帝的了,在他們心里,早已經沒有了權貴之分。”
“木清……”言汐直起身,像往常一樣漫不經心的問道:“也是上一代的杰出人物?”
天帝本已經走進了帝君殿中,聽到這句話后又轉身往回走,認認真真地盯著言汐問道:“你不會真被這小子勾了魂了吧?”
“……”
“你不能這樣的言汐,我都跟你說了交友須謹慎呢,這木清就是個浪蕩子弟,你怎么能看上他呢?”
“我……”
“不行,你祖父還是聲名顯赫的維焱天帝呢,怎么你的眼光這么差?”天帝氣急敗壞地往里走,嘮叨聲蓋過了他自己的腳步聲,“你別跟木清混一塊兒,他都不知道活了多久的老頭子了。”
言汐本來還只是想試探一下天帝是否知曉木清真正的身份,沒想到這事情的發展拐了一個這么大的彎,她在驚愕之中又迅速跟上了天帝的話音,追著他的腳步問道:“為什么不行啊,他活了多久有什么關系?”
“不是他活了多久的問題啊言汐,你去文神殿問問有哪個好看一點的小仙君是沒有被木清調戲過的?”天帝一本正經道,“總之,你和魔尊混一塊我都忍了,雖然是心狠手辣了些,但至少是沒傳出過什么風花雪月之事的。但是木清不可以,就算你認真了他也不是認真的!”
“哦……那真是太可惜了。”言汐故作遺憾地嘆著氣,但又擔心天帝無休止的嘮叨和說教要繼續,于是轉了個身輕巧地坐下后轉移話題,“你找我是有什么事的吧?”
“哦對,差點被你給整忘記了。”天帝拿起言汐的手腕,順著她的自然屈起的手指一根根展開,然后盯著白皙的掌心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怎么了?”言汐問道。
“……這顆痣……”
“哦,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沒有的,好像有那么一段時間了吧?”
“嗯,沒事,該是時機成熟了就自己消失了。”
言汐抬起眼眸看著天帝問道:“會有什么影響嗎?”
“當然,”天帝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酒,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小口后才道,“這痣封印了你一部分的記憶。”
“……什么?”
“當時你在悅衍重生之時,我就在你的掌心留下這么一顆痣,說是能保你無礙,其實也封印了你一部分記憶。”天帝直言不諱,“你心里最不愿意想起的回憶。”
言汐其實早已經知道了小痣封印了她的記憶,但她一路走來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很多時候都分不清楚究竟哪些是幻象哪些才是真正的回憶,更沒有徹底地思考過這顆痣究竟封印的是哪一部分的記憶。
她本以為天帝會百般推脫小痣的真正作用,但沒想到對方居然坦誠到她還沒問就已經直接說了出來。
就在言汐發愣的這短短間隙,天帝似乎是擔心她沒聽明白似的解釋道:“那個時候我知道你并不想重生,甚至想就這么永遠死去,所以我把你心里那份有關愧疚和悔恨的記憶封存了。雖然當時我并不知道你記憶里的確切內容,但是我想也一定是刻骨銘心的吧?你看,一旦你發現了這顆痣的作用之后,你就已經在下意識地恢復記憶了,所以本應該永遠封存的,這么快就被你擦掉了。”
“你……”言汐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輕笑道,“你當時為何要救我?”
聽到這個問題之后連天帝也不自覺地翹起了嘴角:“當時你看到我之后也是這么問的,沒想到這都過了快一千年了,你還要再問一次。”
“我不知道我心里想的是不是就是對的。”言汐道,“還是聽你直接說比較好。”
天帝點點頭,算是認同了言汐的說法,但他并沒有去追問言汐心里怎么想,而是端詳著他手里的酒杯好一會兒,眼神迷離,似乎把他漫長的時光與思索迅速在心里閃過了一遍。
“因為我知道你并不會死,”天帝道,“就算我當時沒有把你叫醒,你也終有一天會醒來,差別的只不過是時間的長短罷了。”
天帝無奈地嘆了口氣道:“你是維焱天帝的后人,一把凡人的劍又怎么會把你殺死呢?是你自己心里的愧疚把自己殺了而已。總有一天,你還是會披著滿身荊棘,好好活下去。”
言汐忽然想起她從悅衍走出來的那個黃昏,磚紅色的太陽灑滿大地,最后一絲余韻尚執著地停留在天空。那陽光如磚沫般通紅,帶著沉甸甸的血氣和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