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條件服從?”言汐驚訝道,“哥哥你答應他了?”
“嗯,答應了。”
“你就不怕他……”
“真是嫁出去的孩子潑出去的水,你到底哪邊的?”鏡妖毫不客氣地打斷了言汐未完的話音,不耐煩道,“聽人說話要聽完,我還說了到時你和你家貓咪會在場。”
言洲剛把一身泥巴的自己收拾干凈,抬頭問道:“我?”
這一場談話在不死的一聲驚呼中倉促結束,伴著令人難以捉摸的怠慢消沉:“天帝來了!”
“那太好了,”鏡妖道,“我還沒見過現在的天帝呢。”
“說得好像你見過以前的天帝一樣,”言洲躲在言汐的背后嘟囔道。
幾聲悶雷之后,天帝裹挾著清冷的云霧和一陣微風徐徐降落,他走過揚起的黃土灰塵,豪爽利落地坐到亭子最中間的一張椅子上,他從未到過傳聞中的半生亭,但又沒有一樣東西能引起他的興趣。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規規矩矩地為他倒茶的不死的手腕上,那根鮮艷的紅繩幾乎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鮮艷的色彩,與這荒敗的亭子和黃土地形成鮮明對比。
“這是什么?”天帝指著不死的手腕道,“有什么特殊含義嗎?”
“沒有,這只不過是老店主為了方便找到轉世之后的我做的標記罷了。”不死從容道,“天帝今日大駕光臨,需要什么盡管同我說。”
天帝若有所思地掃視了一圈在另一桌上自得其樂的眾人,接著拿起茶盞道:“聽說你們這里的茶都有特別的名字,不知我這個叫什么?”
不死雖然見過各色各樣的人物,但他畢竟沒見過能在天界呼風喚雨說一不二的天界至尊,他眼睛余光偷偷打量了眼前英武的如同人間叱咤風云的將軍一般的天帝,被他身上殺伐之氣和彬彬有禮的完美融合而驚詫。
但他畢竟也已活過好幾百您,因此并沒有失態,嘴角的微笑恰到好處:“您的茶,沒有名字。”
說完看到天帝微微皺起的眉頭,又貼心地解釋道:“雖說半生亭的茶是因人而異的,但是您的這壺,就是普通的茶。”
“為什么?”
“我也不知,”不死道,“可或許這其實也就是茶名的一種吧。”
在天帝身后,言家兩姐弟、關洱和小阿嘟、鏡妖自成一桌,在天帝出現之后都沉默地喝著茶,細細地品味著半生亭獨特的空氣和陽光,似乎對身后的談話無動于衷。
但所有人都知道,越是普通的茶就越是令人難以琢磨,甚至無從捉摸。
而作為當事人的天帝顯然也清楚這其中的奧妙,只聽他沉默了半晌之后問道:“你能解釋嗎?”
“我不會。”不死坦誠道,“我只負責傳達,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也不懂。”
說完之后,不死低著頭走開了,一時間亭子里各懷心事的眾人各自面面相覷。
“言汐,你不打算把小阿嘟送回天界嗎?”
努力想要假裝不存在的言汐和小阿嘟被第一個點名,小阿嘟不知是出于對被師尊處罰的恐懼還是出于被猝不及防點名的恐懼,幾乎就在一瞬間鉆進了言洲懷里,死死抱著他的腰不肯撒手。
“你怕什么?”言洲看看自己身前的小阿嘟,又抬頭茫然地看看他姐姐,“你不想回天界嗎?”
小阿嘟與天帝的無聲對峙還在進行,關洱卻已經起身在天帝對面坐下,面無表情地拿起桌面上的茶壺打開,嗅了嗅茶香。
“好奇半生亭的普通茶是什么樣,可惜我們聞不到。”
“魔尊這意思是一定要插手天界的事情了?”
關洱冰涼的目光越過天帝的肩頭,與端著滾燙的茶杯遲遲無法喝下一口茶的鏡妖短暫相觸,然后一字一字道:“小阿嘟是我帶走的。”
這句話中的回護意味再明顯不過,小阿嘟是魔尊帶走的,只要他不松口,那么言汐就不能把小阿嘟帶走。
“哦?”天帝嗤笑,“可言汐始終都是天界小仙君,莫非她還能一輩子不回天界不成?”
“有何不可?”
“如若她知道你曾經做下的那些荒唐之事,你也能如此篤定她會站在你的那邊嗎?”
關洱身體猛地一震,極緩極慢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瞳孔里不含一絲情緒,濃密的睫毛在他眼珠里打下一片陰影:“你想做什么?”
天帝聽了,沉默了片刻,縱聲大笑:“魔尊啊魔尊,你畢竟只是魔界之尊,若不是天界并不想連累無辜的人間,你何時能如此瀟灑地上天入地?只要我愿意,你隨時都會葬身在天界之下!”
“你大可試試。”
天帝不置可否,他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語氣回頭朝言汐道:“言汐,冰霜琉璃的碎片收集齊了吧?”
“嗯,”言汐簡單應道,仿佛只是隨口應了一句“你吃飯了嗎”這樣平常的話語,可再開口時卻帶著沒人理解的疏遠陌生,“還請天帝指教。”
言洲疑惑地一抬眼,明明傳說中能算前世今生,能斷三界執念的鏡妖都還坐在他面前,雖然對方是有些老頑童,有些令人討厭,但為何不是先請教這個與他們朝夕相處了好幾百年的半個師父,而是要去請一個從一開始出現就令人不開心的天帝呢?
“姐姐,你……”
“乖,”言汐微笑著打斷言洲的疑問,朝他寵溺地挑挑眉,然后才轉頭問天帝,“需要我做什么?”
一時間言洲忽然覺得他姐姐的眼神有些陌生,但他本能地認為他姐姐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一定有她的理由,盡管言洲并不理解其中的含義,但無論如何,他始終都會堅定不移地站在他姐姐的身后,護她周全。
“那自然是修復冰霜琉璃,看看當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了。”
天帝神色復雜地落到言汐身上,明明對方只不過是一個他因為可憐而隨手救活的小毛孩,盡管這千年里在她身上發生了很多不為人知的折磨和災難,但為什么對方的眼神里似乎永遠攜帶著一絲他看不懂的釋然。
他心里一時有些疑惑,到底是這些年里經歷了太多之后看破世俗哀愁才生出的那一縷輕薄如煙的釋然,還是因為她知道了某種預定的結局,只是漠然地走完一個必經的過程?
“所以我是要跟你去天界修復冰霜琉璃嗎?”言汐開口道。
話音一落,天帝忽然心里產生一種沒來由的篤定和驚慌,他猜的沒錯,言汐知道了某種既定的結局。
“天帝?”言汐喚了聲道,“是現在走還是什么時候走?”
天帝在恍神之后迅速反應過來,他沒有回答言汐的疑問,而是煞有其事地朝坐在他前面的關洱道:“魔尊意下如何?”
“我自然是聽汐汐的。”關洱直接道。
“你到底是哪里來的自信,認為她一定會站在你這邊?”
“她站在哪邊無所謂,”關洱凝視著言汐的臉頰道,“我站在她這邊。”
天帝有一瞬間的茫然和疑惑,他一開始并不理解這其中的意味,直到他無意間看到貓妖浮現在臉上的笑容輕松而無所謂時,他才明白這句話里究竟埋藏著怎樣的豪情和胸襟。
如若言汐選擇與天界為敵,他們便會義無反顧地擋在她面前為她清除一切障礙;如若言汐放下對天界的成見與天界站在同一條戰線上,那么他們也不會在乎什么所謂的門戶之別,像飛蛾撲火般無所畏。
但又或許,在他們這群人心里,根本就沒有什么神魔之分,與他們而言,心中那道衡量的標準早已經穿透身份的皮囊,向著人心最深最底的地方點燃。
“你別誤會,他們并沒有要跟著我一同到天界去的意思,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言汐笑著擺擺手道,“是現在去嗎?”
天帝點點頭,抬起袖子輕輕一揮,兩人在一道白光中消失不見。
“一點都沒變。”鏡妖盯著漸漸消失的白光,無意識地呢喃道,“所以那場戰爭始終還是該發生的,老不死的說得沒錯。”
言洲道:“你在嘟囔什么,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嗎?”
“我只是會算卦,不算的時候是不知道的!”鏡妖一聽到言洲的聲音就控制不住情緒,連帶著說話的聲音都提高了,“貓咪你明白了嗎,要知道什么就得算卦,不知道問什么的時候就不知道要算什么,所以我也是不知道的!”
“哦,那沒事了。”言洲沒好氣地嫌棄道,“我還以為你作為一只妖,已經可以跟那個什么氣運神那般無所不知了呢,原來不過是個算命的老頭。”
鏡妖被嗆到差點抓起茶壺就要往這只討人厭的貓咪臉上潑,只是手還沒還來得及碰上茶壺就被關洱阻止了,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抓起身旁的拐杖就往言洲臉上戳。
“臭貓咪!你說話的時候能不能對人家氣運神尊敬一點,畢竟是與天地同生的仙神,就算是祖父也是……尊老愛幼的,怎么到了你這里就變成了蠻橫無理了!”
“什么嘛,他都銷聲匿跡了幾千年了怎么知道我在這里說了什么,人家才不跟你那么小氣就知道抓著我的小尾巴告狀!”言洲見自己姐姐不在,終于拍案而起,“你出的這什么餿主意,天帝把我姐姐帶走了,你說該怎么辦!”
鏡妖一只手抓著拐杖抵著言洲的額頭,一只手正好準確地抓住往他臉上糊泥巴的小阿嘟的手,挑挑眉毛道:“你去天界找他不就好了。”
此話一出,小阿嘟也不糊泥巴了,他認真地思考了半晌后用力點點頭,朝言洲道:“貓咪哥哥,我無為師兄不是正好到處找你嘛,我可以帶你去見他然后讓他帶你去找小仙君。”
關洱無語扶額。
果然下一刻言洲就轉移了目標,抓過拐杖往小阿嘟的衣領處塞進去,輕而易舉地就用拐杖把小阿嘟舉在半空中,質問道:“你師兄抓我是為了把我交給你師尊做成貓肉吃掉,我為什么要自投羅網?”
“我師尊吃貓肉嗎?”
“對啊!”言洲理所當然道。
鏡妖對自己的拐杖被奪走無動于衷,卻在聽到這段幼稚的對話時忍不住插話道:“無為抓你是因為要殺了你?”
言洲嫌棄地看著他:“不是嗎?”
“嗯……”鏡妖思考了片刻后,道,“一開始不是的啊,聽說是氣運神沒見過能入妖道的貓,覺得很是新奇,所以才讓他的弟子無為好好保護你,然后時機成熟了就請你去天界作客,一起玩耍的啊。怎么這么溫情的命令最后變成了這么沒營養的貓肉大餐了呢?”
鏡妖說完,關洱就站了起來,一把森然冰刃架在鏡妖脖頸間:“你怎么會知道氣運神的命令?”
“不……不能知道嗎?”
小阿嘟和言洲不知何時也已經躲到了關洱身后,小阿嘟在原地盯著他道:“我師尊幾千年里總共就之下過那么兩三個命令,執行命令的也就只有我和師兄,你是從哪里知道的?”
“聽……聽無為說的也不行嗎?”鏡妖縮著脖子,生怕那把鋒利得輕易就給他割掉了半邊胡子的冰刃劃傷他的皮膚。
“不可能!”小阿嘟道,“我師兄根本就不知道我師尊要抓貓咪哥哥做什么,你怎么可能會是聽他說的?”
“……我……”鏡妖眼神躲閃,余光不小心掃過不遠處不知何時已經躺在椅子上曬太陽的老店主,閉上眼睛咬咬牙道,“我從老店主那里打聽來的!”
老店主沒有反應,端著茶走過來的不死在走上階梯的剎那間一個趔趄,十分大方而宏偉地摔倒在地,一張老臉凄慘地撞到柱子上,殷紅的鮮血立刻就從他額頭和唇間溢出。
小阿嘟也跟著一哆嗦:“看起來就好痛。”
關洱不動聲色地朝老店主的方向看了一眼,鏡妖雖然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但好歹是沒有追問并且收回了他脖子上的利刃。
鏡妖幾不可察地呼出一口氣,心中默想:“又造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