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嘟陪著關洱和言汐上天入地游覽了一遍天上人間之后,在半生亭被長鳴的警鐘和隆隆炮聲嚇得驚慌失措,一屁股坐到了不死倒掉茶水的泥坑里。
本來不食人間煙火的潔凈神君在一瞬間變成了在泥潭里打滾的青蛙,夾雜著茶香的泥漿裹在小阿嘟的衣袍上,他第一次發現連泥坑都是清香的,于是忘記了同他師尊承諾的三天后回到緣起殿的約定,在泥潭里玩得忘乎所以。
親手為小阿嘟創造了一個犯罪機會的不死掰著手指頭數著時辰,磨破了嘴皮子,又拿著掃帚驅趕,最終還是沒有辦法把這個三界里無人敢惹的氣運神家的小弟子拎出泥潭。
言汐和關洱已經見怪不怪,為了緩解不死的恐懼,他們帶著一個令不死睡覺時都夢魘的可怕人物在半生亭和小阿嘟一起打滾。
在這個不知究竟如何自處的一方小天地里,第一次出現了一只妖和一位神君共同玩泥巴的詭異場面。
“不死,等下你得幫我把我家貓咪洗干凈,”言汐微瞇著眼平靜地對不死說,“我不會把這么臟的貓咪帶回家的。”
“小仙君你對我是不是有什么意見啊,為什么你好像總在故意折騰我?”不死問道,“莫非上次讓你找那老頭子的事情你到現在還在記恨嗎?”
“誰說不是呢。”關洱回答。
就這樣過了大半個時辰,直到言洲和小阿嘟因為玩得太過疲倦而直接躺在泥潭里抬頭望天,從不起風的半生亭第一次刮起了風。
坐在亭子里無所事事的關洱、言汐和不死都聚集在泥潭前,與泥潭里的言洲和小阿嘟一同側頭,各色的目光穿過混沌前那張沒有人在的老舊躺椅和幾件茶具,死死盯著漸漸形成漩渦狀的混沌白墻。
“有什么東西走出來了,”關洱道,“只是我們看不到。”
不死不為所動,他轉身回亭子里提出一壺熱茶,目不斜視地走到老舊躺椅旁,為無人使用的茶具倒上新茶。
當茶水觸到茶杯的那一瞬間,從混沌里再次傳來長鳴的警鐘和隆隆炮聲,好不容易爬出泥坑的小阿嘟再次摔了進去,吃了滿滿一嘴的泥巴。
“有很稀罕的客人來了,”不死忽然抬頭道,“天帝。”
“天帝來這里做什么?”言汐道,“他對你這破茶有興趣?”
話音未落,一陣微風從他們腳底下掠過,眾人齊齊追尋風的去向而回頭,在視線盡頭處出現一名身穿白衣的人。
“……這不是天帝吧?”言洲抓起身旁言汐的衣角擦了擦滿是泥巴的眼睛,對著小阿嘟疑惑道,“你們天帝這么老的嗎?”
那是一位頭發胡子都已經花白的老人,黑白交錯的發絲和胡子顯得他更加蒼老可憐,倦怠的眼神似乎在訴說著一段艱辛的旅程。
如若不是因為這里是半生亭,言洲毫不懷疑這個人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已經跋涉了幾十年,并且大半部分時間都出饑餓狀態,像那些身處絕境的遇難者。
這個老人拄著拐杖,一步步朝著眾人走來,遼闊無垠的黃土在他身后無限鋪展而開,給人一種他早已經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的錯覺。
老人在亭子前站定,用幾乎被眉毛遮擋的雙眼凝視著牌匾片刻,再用打量的眼光望向泥潭邊面面相覷的幾人,蒼老的嗓音徐徐傳來:“請問這里是半生亭嗎?”
“是,”不死臉上的疑惑并沒有比大家少,又或者正是因為不死比任何一個人都還要了解半生亭,反而更加疑惑。
他步履不停,朝著老人的方向前進,無數次重復的歲月讓他沒有對來人表示任何的質問,他舉止得體地示意客人落座,并且倒下一杯茶。
言洲和小阿嘟雖然很疑惑,但贏在他們對這些事情并不太過于關心,而是在泥潭里自得其樂。
關洱牽起言汐的手朝亭子走去,語氣輕松:“他是妖。”
“妖?什么妖?”
“鏡妖。”關洱輕笑著與言汐在老人面對面坐下,然后臉色一變,“就是那只活得太久的鏡妖。”
不死心頭一凜,他在瞬間便已明白,方才那陣詭異出奇的風,是為眼前的這位鏡妖而起。
“莫非您與老店主相識?”
鏡妖雙眼深邃,高高凸起的眉骨與挺直的鼻梁順暢相連,花白的胡子之下極富精神的嘴唇對著茶杯呼呼吹氣,淡淡的熱氣沿著呼吸在虛空中飄散。
但是無論他如何吹氣,手里的茶盞始終熱氣騰騰,令他無法靠近。
良久,鏡妖無奈地放下茶盞,目光卻流連不去,嘴里嘟囔道:“小氣鬼。”
說完低頭彎腰錘錘自己的背,徑直忽略了不死的問題,反而問道:“這茶喚作什么?”
言汐心下了然,無論多么神秘的妖神只要來到了半生亭,都是沖著老店主的茶名來的。
正想著就聽到了不死帶著些微失落的嗓音道:“這茶喚為‘亡者勝’。”
“亡者勝?”鏡妖疲憊的姿態在聽到這句話后突然變了個樣,仿佛成了另一個人,他霍然站起指著不遠處那個沒人在的躺椅質問道,“這老不死的在咒我死!”
不死猛然一顫,盡管他已經替老店主打理了這個半生亭幾百年,其中自然也不會缺少前來鬧事或試探的仙神妖魔,但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么直接就指著象征著店主的躺椅破口就罵的人物,有那么一剎那他慌了神。
不知是出于他潛意識里就默認了眼前的鏡妖與老店主是舊識,并且對方在老店主心里的地位遠在他之上,又或者是他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場面而顯得有些無措。
他緩了好一會兒后陪笑著道:“這名字也就只是個名字,沒有詛咒的作用的……如果您介意的話,這茶不喝便是。”
“我根本喝不了!”鏡妖沒有給不死解釋的機會,他指著桌面上那杯不斷冒著熱氣,幾乎就要沸騰的茶吼道,“一家子都是小氣鬼!”
能從一杯茶就上升到一家子都是小氣鬼這樣的高度,言汐并不是很明白。但按理說能到這半生亭來喝茶的都明里暗里地顧忌著老店主的身份,也都知曉半生亭的茶水因人而異,自然也不會就著這樣的問題而無理取鬧。
這世間無理取鬧的人確實很多,但不分原因不論場合就暴躁而起的,言汐倒也在很久以前見過那么一個。
想到這里,言汐忽然感到心頭涌起一陣泡沫似的苦澀,并伴隨著一種無力的恐懼和難以置信,但那種沒來由的預感卻愈加強烈,她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發抖的雙手,莫名其妙地就去揭開老人臉上遮擋五官的花白毛發。
在言汐看清楚老人五官的那一刻,駭人的驚恐迅速褪去,腦海里涌現出幾百年前在那座沒有名字的荒山之上生活過的最后一段安穩時光。
院子里的桃樹漸漸粗壯,粉紅色的花朵常年盛開,屋后是一條潺潺而過的小溪流,那只通體全黑的貓咪整日在岸邊對著河里的小魚上躥下跳。那座溫馨暖和的小院子里常年雞飛狗跳,爭吵不斷。
可那坐鎮小院的暴躁老頭卻在此刻安靜異常,似乎早已經料到了這次的重逢,甚至是等待著自己被認出來那般心平氣和。
言汐滿心疑惑地松開手,輕微發抖的指尖如同她的心情般逐漸平靜。她似乎恍然大悟一般坐回椅子上,年久失修的木板發出清晰的哀嘆,引發一陣直達她心底的寒意。
“道長啊……”言汐輕嘆道,“你可真是不簡單啊。”
“若不是你反應遲鈍,早就該明白了。”
“對……可我從沒懷疑過你啊……”言汐定定地望著眼前這張逐漸與回憶相重合的臉龐,道,“我該怎么稱呼你呢,鏡妖,還是金竟道長?”
老人側著身子,朦朧的雙眼里閃爍著似乎能穿透過去與未來的光亮,散漫地望向在泥潭里玩耍的言洲,輕聲道:“還是照舊吧,反正你叫什么都是像罵人。”
她還是明白得太晚了,她應當從恢復記憶的那一刻起就該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可是卻也正如她所說的那樣,自始至終都毫不懷疑金竟是仙神的身份,從未想過有一天對方會以一只妖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
雖然妖和神似乎也并沒有太多區別。
鏡妖余光瞟了一眼始終無法下口的茶,無奈地起身道:“我去看看那只養不熟的貓咪。”
言汐一動不動地呆了許久,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肩頭不知何時搭上了一個溫暖的手掌,她沿著修長白皙的手指向后看去,隨著有力的手臂迎上關洱微微彎起的眉眼。
“還想著怎么跟你解釋鏡妖的出現,但著實也沒想到你們早就相識了。”關洱輕輕拍了拍言汐肩膀,“說來倒也解釋得通,我能在沅鎮找得到你,也都是鏡妖告訴我的。”
言汐有些茫然:“什么?”
“我在三界中找了你上千年都毫無消息,可鏡妖卻能準確說出你的行蹤,或許就是因為他與你待過兩百多年,一直都知道你在哪里的吧。”
“嗯……”言汐在短暫的發愣之后迅速就跟上了關洱的思路,“可哥哥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是他來找我的,”關洱道,“來跟我談條件。”
其實這句話是說不通的,有什么人能讓在三界中所向無敵的魔界至尊低頭,又有什么能作為與他討價還價的籌碼呢?
但是言汐心里明白,如果是她自己,那么便也一切都說得通了。
“他說他知道你在哪里,并且一定是準確無誤的,”關洱笑道,“于是我就去碰碰運氣,到沅鎮去找找。”
這句話追隨著言汐的目光,一直穿過這段并不漫長的時間里所發生的一切波瀾,回到三角村外那條僻靜的小路,回到那個追逐著日落向前的黃昏----
“我聽人說這里有我尋了多年的貴人,我來這里碰碰運氣。”
言汐在關洱溫和的臉龐前歡快地笑了起來,“原來哥哥真的一開始就是來找我的。”
“對啊,可我發現你在看到我的時候并沒有反應,我就知道,我的汐汐一定是經歷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所以當時就下定決心一定要陪在汐汐身邊。”
關洱把言汐摟進自己溫暖堅實的懷抱,兩人緊緊相貼,仿佛這千年里變幻莫測的時光早已在無形中把兩人推向彼此的心田,從初見的那一刻起,所有都已經注定,沒有什么能把他們分開。
在泥潭前和言洲不留情面爭吵的鏡妖和貓妖箭弩拔張,小阿嘟被眼前這個場面深深吸引,完全沉醉在兩人不分伯仲的語言攻擊中,以致于他都不知道不死何時已經悄咪咪地把他拎出了泥潭,并且一桶水把他沖了個干凈。
不死深深呼出一口氣:“總算有個神君的樣子。”
經過長達半個時辰的爭吵之后,鏡妖在一道血淋淋的貓爪印中敗下陣來,氣急敗壞地抓著言洲的衣領把他丟到言汐面前,逼著言汐還他一個公道。
“哎呀真是糟糕,貓咪你怎么能下這么狠手呢?”言汐認認真真地批評道,“下次不可以這樣了知道嗎?”
貓咪乖巧地點點頭。
“虛偽!”鏡妖放棄掙扎,自己兩指一并攏沿著傷口緩緩滑過,那道觸目驚心的貓爪刮痕消失不見,“全家上下每一個讓人省心的!”
言汐沒有理會這些她早已經爛熟于心的話,她把言洲拉到自己身后,然后問道:“道長,你當時跟我關洱哥哥談的交換條件是什么?”
“呸!還你的關洱哥哥!”鏡妖啐道,“你也不看看你姐弟倆是誰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是誰瓊漿玉液地供著你們養著你們,你們才有今天!”
言汐沒有說話,同言洲和關洱一同盯著他。
“……一個熊樣。”鏡妖道,“條件就是,等我下次出現的時候,無條件服從我的安排。”
鏡妖看了關洱一眼,補充道:“也就是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