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哥哥，我不冷了。”
言汐呼出一口長氣，她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那么放松地靠在一個人身上的感覺了，久到她都忘記那是什么滋味了。
關洱雙臂輕輕松開，繞到她前面坐下，給她裝上一杯熱茶：“來，喝點。”
言汐就著關洱的手喝下，就看到一道傳音符在他們眼前亮起，關洱余光瞟了一眼，那傳音符就傳出了蘇姚與平時不同的低沉聲音：“魔尊，執文過去了。”
“魔尊這兩日怎么這么有空，到半生亭喝茶來了？”
傳音符話音剛落，一道沉靜的女聲就在言汐身后響起，還沒等她回頭，對方已然坐到了旁邊。
“咦，你不是文神殿的那位很文靜的神君嘛？”言汐又就著關洱的手再喝了杯茶，眼神卻不自覺盯著這位女神君翹起的嘴角看，贊嘆道，“笑起來的時候像小女生。”
執文神君的眉頭在看到關洱舉起茶杯的手時猝然一皺，可轉過臉時卻笑得云淡風輕，“我記得你，那日在天界看到你時就覺得你這身白衣很好看。”
“沒想到神君還能記得，”言汐只假裝沒看見那眼神里的防備，身子往后挪了挪，不動聲色地拉開了與關洱的距離。
“這么說來，你便是蘇姚說的那位小美人了。”
“……什么小美人？”
執文先是愣了愣，繼而笑著擺手道：“沒什么，開個玩笑罷了。你想吃點什么嗎，半生亭……”
“來啦來啦！”不死不知從何處出現，打斷了執文的話音，把一盤肉質鮮嫩的紅燒肉、香甜可口的海鮮粥擺到言汐面前，笑著指了指關洱，“小仙君你還真是有口福，這是魔尊吩咐我做好的，剛好到了飯點，怕你餓著。”
說著又給執文神君倒了杯茶，道：“執文神君也很久沒來了，是有什么差事嗎？”
言汐本來還想客氣客氣問問這位女神君要不要吃一點，可看到不死故意與她搭話的情形，一直沒找到機會開口，又舍不得把這盤紅燒肉與其他人分吃，只好偷看了關洱一眼。
“吃吧，特意給你準備的，”關洱拉了把椅子與言汐并肩而坐，夾起一塊紅燒肉放到她碗里，“試試味道如何？”
“好吃！”言汐頭也不抬，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下心滿意足地大快朵頤。
“……對，有點事情……”
執文神君明顯心不在焉，言汐看她那個樣子忽然覺得總在人間見過類似的表情，但還沒細想，就被一旁的不死截斷了話頭。
“神君你別看了，怎么看都吃不到你嘴里的。”轉頭又對言汐道，“小仙君你接著吃，這可是冰城最有名的廚娘做的，肯定好吃！”
執文從來沒有見過關洱如此深情，她每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永遠除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霜模樣之外，便就只有殺伐決斷。
她喝茶的手頓了頓，不可置信地看了眼關洱：“冰城的廚娘？”
“冰城的廚娘真厲害，哥哥下次我一定要親自去冰城吃。”言汐正吃著一塊紅燒肉，含糊不清道。
“好，沒問題。”
說完身體向后靠去，左手搭在言汐的椅背，右手百無聊賴地轉著茶杯，神情自然卻疏遠：“執文神君，有什么差事是需要親自到這半生亭找我的？”
執文抬眼時，關洱臉上的溫柔迅速褪盡，只有那雙永遠同那冰城常年酷寒般的雙眼，她遲疑片刻后垂下頭，強制鎮定道：“聽說邊界村被冰雪覆蓋，成了第二座冰城，我也總該親自來看一眼的。”
“我也這么想，”不死插話道，“但是從天界到邊界村，似乎也不用經過半生亭啊？”
“……半生亭昨夜下了雨，我一并過來瞧瞧。”
“哦……”不死慢吞吞道，“我還以為你是特意過來見某個人的呢。”
“不死，你什么意思？”執文突然坐直，質問道。
這次還沒等不死回答，言汐就已經清晰地聞出了這其中的怪異氛圍，她抬起頭擦了擦嘴，又自覺地低下頭去，專心致志地研究著紅燒肉的醬汁，仿佛要從中準確無誤地說出每個步驟。
“神君你那么激動干嘛，我說錯話了嗎？”不死無辜地從每個人臉上掠過，最后聳聳肩攤攤手道，“我是見神君那么久沒來，剛好今天魔尊來了，然后神君恰好又來了，就隨口說說而已。”
低著頭的言汐深深為不死捏了把汗，恨不得抓著他的肩膀拼命把他搖醒：你就算是這么想你也不能這么說出來啊！
但她什么也沒說。
“汐汐，吃好了嗎？”關洱湊到她耳邊輕聲問。
“嗯，很好吃。”
關洱拉過她的手腕，起身道：“那就走吧，吃飽散散步。”
淺藍的蒼穹之下，漫天的黃土飛揚，似乎下再多的雨也無法撼動這里的荒涼。
“哥哥，你之前說的半生亭不是三界的交界處是什么意思？”
“嗯……天界、人間、魔界三個地方本就是互不相干、互不重合的，天與地尚且沒有交接的地方，與魔界就更不會有。魔界只不過是鬼靈精怪們向人間借來的一片土地而已。”
“那半生亭是什么地方？”
“三界之外的不存在之地。”關洱沉思片刻，眼角忽然瞥見不遠處一道不分遠近的白茫茫，“那邊，被稱作混沌。但是或者可以說，其實半生亭本就是混沌的一部分，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半生亭能為人神魔三界所見所感罷了。”
“汐汐，我能問你件事情嗎？”
言汐目光從混沌收回，若有所思地落在總是很有耐心的關洱臉上，輕笑道：“我知道哥哥要問什么。我那日是從天界摔下來的，因為我念錯了咒語。”
“念了什么？”
在半生亭里爭執了半晌的執文和不死終于休戰，兩人同時往身后看去----
只見茫茫黃土中，言汐湊到關洱臉側說了句什么，而后還未說完就被關洱急忙捂住嘴巴。
“這個小仙君，究竟是誰啊？”執文呢喃道。
“仙啊。”不死不假思索道。
執文心里泛上一絲酸苦的滋味，隨即又被自己強行壓下，接著若有所思地問道：“剛剛我的那壺茶叫什么名字，為什么是苦到發澀的？”
“叫‘回頭’。”
……
邊界村外，一口黑木棺材猝然散落在望不見盡頭的冰天雪地之中，暴雨過后的村莊寂靜無聲，仿佛陷入了不明的沉睡。
“什么都沒有！別說是怨氣和死氣，里面連骨頭渣子都沒有！”言洲氣急敗壞地踢碎一塊木板，“我連夜把整個村子都翻了一遍，什么街頭巷尾屋里院外，統統什么都沒有！”
“墓地呢，看了沒？”言汐蹙眉問道。
“說起這個可就詭異了，什么都沒有！你知道什么叫做什么都沒有嗎？好好的一大片墓地，邊界村存在了好幾千年，那比村子都還大的墓地里面連根骨頭都沒有了！”
言汐穿過滿地狼藉，用手指敲了敲地上厚厚的冰塊，“哥哥，你這冰封會把原來的東西給化掉嗎？”
“不會，”關洱似乎也有些疑惑，但語氣依舊令人心安，“只是在原來的基礎上加上封印，讓那些本來就存在的鬼氣被壓在冰塊之下出不來而已。”
“那半生亭的雨呢？”言洲道，“昨晚那場雨下得實在過分了。”
關洱搖搖頭：“你可以把它當成是蘇姚教給你的凈化之術，只不過是相當于用雨水來清洗怨氣和鬼氣罷了，并不會使一些實體的東西消失。”
“那這么說這村子里的鬼氣就是被昨晚那場雨洗掉了啊，所以我們現在什么都感覺不到？”言汐疑惑道。
“可以這么解釋，但是卻解釋不通為什么棺材里和墓地里的尸骨都不見了。”言洲一屁股坐到泛著光的冰面上，大有撒手不干的征兆。
“魔尊，荒山如你所料，遍地尸骨。”就在言汐也打算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時，蘇姚有些疲憊的嗓音從關洱掌心的藍光里傳出，所有人精神一振，“影魂說大約一百年前，這山上跑出過一個骷髏鬼，似乎最后是在邊界村落腳。他走時偷走了一塊鬼木，那東西不知道在鬼域待了多少年，上面全是鬼靈們的氣息，出現在人間便會鬼氣彌漫。”
“那骷髏鬼與半生亭有什么聯系嗎？”言汐為了聽得更清楚，噌一聲就立在關洱身旁。
“哈哈言言你沒事就好啊，昨日真是多謝你啦要不我就魂飛魄散尸骨無存灰飛煙滅了，你就是我最偉大最敬佩最……”
“最什么？”關洱冷冷道。
“咳咳，沒……沒什么，言言我們改日再聊！那個那個半生亭，哦對，那個骷髏鬼，聽說本來就是邊界村的村民，不過他死得太蹊蹺了，怨氣沖天。”
“我也死得蹊蹺啊，你告訴我怎么才能怨氣沖天，我也弄個玩玩。”言洲小聲地自言自語道。
蘇姚并沒有聽到言洲說什么，于是自顧自往下說：“據說當時那骷髏鬼幾乎要飛仙了，可是卻在一夜之間被迫抽魂離體，等他第二日魂魄覺醒時才發現，自己的肉身被別人占據了。可是怪就怪在，在他應該飛仙的那日邊界村確實有人飛仙了，并且日后還成神了。”
蘇姚說完后，那邊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傳音符的光亮便迅速暗下，一塊散發著濃重黑氣的腥紅色樹皮出現在關洱掌心。
“這便是鬼木，”關洱道，“小洲你見過這個嗎？”
言汐下意識就伸手去拿，卻被關洱抓住了手腕，一用力把她拉入懷中，手里的黑木準確無誤落在言洲手上。
剎那間，言汐方才站著的地方突然陷落，一團黑氣猝然從地底下猛然竄出。
“嘖，真是一如既往地倒霉。”言汐啐道。
“不是的，”關洱就著這個動作把她往旁邊帶出兩步，笑著解釋道，“因為黑木本就是鬼氣森森，仙神本就不太好靠近，更何況方才汐汐你毫無防備，被它鉆了空子把你帶倒霉了而已。”
言汐似懂非懂，強行裝懂，于是她自信地點點頭。
就在兩人說話間，言洲已經迅速從一塊棺木上摳下一塊木片，儼然與他手上那片如出一轍，只是沒有絲毫鬼氣。
“鬼氣該是被昨晚的雨水清洗過了，只不過這么看來應當是有人刻意讓邊界村染上鬼氣的。”關洱眉眼間是言汐不常見的肅殺之氣，有時候言汐也會分不清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關洱，或者說，魔尊究竟是怎么樣的。
“那應該是為了引哥哥出現了吧？”
“什么意思？”言洲問道。
“你還記得我們剛到邊界村時那種如影隨形的跟蹤嗎？”言汐看到言洲輕輕點點頭后繼續道，“對方知道你要來邊界村，而且能夠確定我也會跟來，以在這里布下一個等著我們跳下去的陷阱，然后等我向關洱通風報信，引他出現。”
關洱許久沒有聽到過言汐連名帶姓叫他，瞬間有點沒反應過來，沉默了好一會兒后才點點頭，“魔界剛好有些動亂，他就是想讓我離開魔界。”
“對了，”言汐道，“一直忘了問哥哥，魔界是出了什么事？”
“融化。”關洱言簡意賅道。
言洲突然一躍而起，一臉震驚問道：“什么程度？”
“全城，從半個月前開始的。”
言汐看著言洲逐漸蒼白的臉色，愈發覺得事情嚴重，可是她并不清楚其中有什么聯系，還未待她開口，關洱便溫和道：“冰城同邊界村一樣，曾經也是被鬼氣……被魔氣侵蝕，整座城里的人都是半人半鬼，互相撕咬。后來我用冰雪覆蓋全城，抵住那些源源不斷的怨氣和鬼氣，才有如今還算正常的冰城。一旦冰雪融化，那就意味著城里所有人又再次面臨半人半鬼的折磨。”
言汐呼吸都頓住，她沒想過原來所有人神口中輕飄飄的冰城二字以及所有人聞風喪膽的魔界至尊原來背負了全城百姓的性命和生存。
“半個月前……”言汐低聲重復著這個時間，因為她生命實在太長，又幾乎每日重復，時間的概念與她而言并沒有什么意義，所以在刻意回憶時就愈加困難。
關洱似乎明白她的難處，于是輕輕拍拍她的肩，道：“差不多就是我在向宅遇見你的那天。”
言汐瞳孔猝然放大，沅鎮夜里詭異恐怖的遍地尸骨、叁角村上空令人窒息的煉魂陣、以及向宅地底下令人毛骨悚然的魂靈玫瑰在瞬間猝然涌上腦海，如同紛繁雜亂的繩索在瞬間轟然瓦解。
“我明白了。”言汐嘲諷地笑道，接著如水的眸子對上關洱溫柔的雙眼，“哥哥，陪我去趟向宅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