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早上沒有西語課和英語寫作,下午不必練鋼琴,晚上不必做學校作業和課外競賽習題,這簡直是改革開放的水平。而且,他的第一頓飯是麻辣燙,完完完全是寫進感動中國的十大案例。
江嶼敲敲桌子,皺眉瞅他:“吃飯,你傻愣著干嗎。”
“我可以加辣椒嗎?”
江嶼看他一眼,說:“隨你。”
他打開瓷碗,挖了一勺辣醬扔進他的麻辣燙。原本濃厚的湯汁立馬變了個味。他很小聲地跟江嶼說:“這是我第一次吃麻辣燙。”江嶼看他一眼,從他的碗里夾了塊午餐肉回來,剛咬一小口,就被辣得全身冒汗,但徐衍昕吃得淡定。江嶼嘶了一聲,說:“你這樣還不如直接吃辣醬。”
“那不一樣!”
“你還有什么東西沒吃過,說來聽聽。”
徐衍昕眼巴巴地問他:“有什么?打個比方。”
“麻辣香鍋?火鍋?鹵味?”
江嶼每報一個,他就忍不住點點頭。江嶼好笑地用手撐起臉看他:“你平時都吃什么?甘汁雨露?”他回想一下,道:“除去少油少糖少碳水外,都跟大部分家里差不多。除非是必不可少的應酬,我們家都很少出去吃飯,如果是特殊情況,我媽也會請廚師來家里燒。像烤的、炸的、熏的,都不可能出現在我們家的餐桌上。”
“不是挺好?”
徐衍昕說:“你是沒有吃過水煮西藍花的味道。其實我也沒有特別怨念,但起碼偶爾能開一次戒吧,但我連偶爾的機會都沒有。我是進到高中,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還有水果糖這種東西,我知道有水果,也有糖,但沒想到還能混著。”
江嶼笑說:“那你以前都吃的什么糖?”
徐衍昕道:“冰糖……”
“挺樸實的。”
“我家本來就很普通啦。”
“你叫普通,那剩下的人叫什么?可消滅的貧困人口?”江嶼看徐衍昕張著嘴,啞口無言的囧樣,便接著說,“不逗你了,趕緊吃。”
徐衍昕卻頓時沒了胃口,囁嚅著說:“對不起。”
江嶼不以為意地還了塊午餐肉給他,道:“窮又不是你害的。放心,雖然我沒有你那么普通,但我并不在意。我的事是我的事,我父母的是我父母的。你在意跟窮人家的小孩打交道嗎?”
徐衍昕立刻道:“當然不。”
“那就行,吃完我去辦手續,再送你回家。”
徐衍昕哦了聲,乖乖地坐在病房里等他,臨走前護士給他換藥,還跟他感嘆了句:“你哥哥跟你關系真好,你下次當心點,別再讓你哥哥擔心了,我也跟他說過注意事項了。”他愣了兩秒,才回過神,這個哥哥指的是江嶼?他心中暗暗發誓,即使江嶼不在意,他以后都不會在他面前提家里的事了。他不想看到江嶼露出那樣的表情。
馨蘭花苑在S市郊野,他們倆轉了三輛公交才到,一路他都在偷偷打量江嶼的神情,怕他生氣憋著,江嶼發覺了他那猶疑的視線,但只是把他箍在胸口,防止這病患被人擠得東倒西歪的,徐衍昕卻愣愣地想到,高中生的胸肌就能這么明顯嗎?更別提,江嶼還支出手臂搭在他的腰間,他有點害羞地往前走了兩步,想離江嶼遠一些,卻沒想到江嶼低著聲音扯過他的手臂,說:“人多,別亂動。”他哦了聲,真的沒再亂動。
下車還要走一點多公里才到。這里是S市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別墅群,所謂的“富人區”,以前徐衍昕家隔壁住的是市委書記,但前幾年他們換去了新建的別墅區。
徐衍昕側頭盯著江嶼說:“其實你不用送我回來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不會走丟。”江嶼淡淡地說:“我怕第一次吃麻辣燙的小少爺不會坐公交。”徐衍昕頗為不滿,想把江嶼肩上的書包奪回來,但他還沒碰到書包帶,就被江嶼涼涼地瞥了眼,安分點。他心說,這不是我的書包嗎。
他只好去看自己的手,紗布還沒拆,校服外套的西裝被燒破了個洞,雖然提前跟爺爺奶奶打好預防針,但徐昭沒有那么好騙。
江嶼說:“怎么?你這嘴撅得都能拴根繩了。”
徐衍昕忽略他的打趣,垂頭喪氣道:“我不想和我媽撒謊。但她要是知道我去網吧,還碰上火災跳窗,她肯定會跟我斷絕親子關系。”
“有這么嚴重?”
“有吧。我媽雖然不會表露在臉上,但會冷淡我很久。選拔賽落選的那天,她先帶我去看了心理醫生,心理醫生說我沒事,只是壓力過大導致的暫時性焦慮,她好幾天沒搭理我,像是我不存在一樣。”太陽熱烈,把道路兩側的肥樹照得綠得刺眼,而徐衍昕的臉卻也像是被曬軟了的面粉團,塌了下去。
江嶼心里的某一個部分也跟著他一起軟了,他攬住少年的肩膀,說:“既然你現在回去是死路一條,索性晚點再回去。我帶你去看個好東西。”
所謂的“好東西”是一家老書店,里面什么書都有,古今中外。包括徐衍昕心心念念的《浪客行》,當徐衍昕看到那本單行本時,激動地差點把房頂掀掉,江嶼看他這么高興,卻保持冷酷,只是挑挑眉,道:“怎么樣?剛剛是誰在路上苦著一張臉。”
徐衍昕完全聽不見他講話,眼疾手快地從一堆廢書里挑出他的漫畫。江嶼抓住他的手腕,道:“小心被紙割傷,你要拿什么我幫你拿。”徐衍昕跟他毫不客氣,左挑右挑,挑了十幾本,結賬的時候,徐衍昕才恍恍惚惚地想到,這些東西他根本不可能帶回去。他望著那一袋書,陷入沉思。而江嶼先他一步發覺了這個問題,便道:“你剛剛完全沒考慮這個?”
他語塞。
他只顧著挑了。
江嶼見不得他失落,便道:“可以放在我那里。”
緊接著在徐衍昕亮起的眼神里,繼續說道:“但是有一個要求你得答應我。”
“什么?”
江嶼順著路邊的燈,看向他,道:“你要答應我,別再受傷。”夜黑了,暖黃色的燈像是劃開的黃油,讓江嶼變得松軟。他第一次這么柔軟地看向徐衍昕,少年比他矮上一個頭,頭發微鬈,看他的眼神卻帶著一絲困惑。
“為什么?”
“你說為什么?”
徐衍昕想了想,道:“你暈血?”
江嶼噎了一下,說:“差不多。”徐衍昕像是捉到了他的小秘密似的,得意起來。說來好笑,江嶼單肩背著徐衍昕的書包,手里拎著他買的漫畫書,短短一夜,他似乎變成了徐衍昕的傭人,或者說保鏢。他頗為不習慣地皺了下眉,咳了兩聲,要把這過分奇怪的畫面統統搗碎。他硬邦邦地總結道:“要是你再在我面前受傷,我就把你這一袋漫畫書全部燒掉。”
“別,”少年立刻跟他保證,“我知道了,以后一定小心翼翼的。你要好好地保護我的漫畫書。”江嶼勉強同意,臨別前,少年依依不舍地看向他,雖然大抵是在看他手里的布袋。他還是道:“要是被趕出來了,給我打電話。”
少年朝他揮揮手,消失在大門。
江嶼張望了眼袋子里的漫畫書,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個露宿街頭的晚上。
徐衍昕回到家,正好七點。
按照平常規律來說,徐昭正在做瑜伽,而沈峰應該還在局子里。國慶前,沈峰總要加班。他打開家門,剛探頭探腦地走進大門,就聽到下樓的腳步聲。他剛脫下鞋,就見到徐昭穿著真絲綢睡衣,敷著面膜,站在玄關處。
他扯起一個笑容:“媽。”
徐昭火眼金睛,先是看到了他手臂的紗布,再看到了他西裝外套的那個黑色的洞,雖然被面膜蓋住了臉,但他知道徐昭一定是黑了臉,等他解釋。他知道逃不過去,想著怎么能讓徐昭更好地接受真相,卻聽徐昭悠悠地開口道:“你又被奶奶隔壁家的貍花貓抓了?你要我說幾次才能記住不碰貓?”徐衍昕才想起來,他跟奶奶說的求幫忙。
他沒說,就聽到徐昭抬起他的手臂,難得柔情地說:“還疼不疼?抓得嚴重不嚴重?”
徐昭身上是化妝品的化學調料味,但他卻沒由來地覺得好聞。他心里酸酸的,難得撒嬌:“疼。我以后肯定不這樣了,我保證。你別不理我。”
“我什么時候不理你了?”徐昭拉著他走到沙發前坐下,說:“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碰貓,你就是不聽。貓和人能一樣嗎,能知道你的情況嗎?況且,連人都有明知故犯的惡毒,你自己經歷過,怎么還不知道當心一點。”
“我知道錯了。”
徐昭問:“你爺爺奶奶身體怎么樣?”
徐衍昕道:“好著呢。奶奶說她最近在學功夫呢,爺爺跟小區里的人下棋,盤盤都贏。”
這些都是奶奶電話里說的,他稍加顏色地報告給徐昭。徐昭聽了,點點頭。徐昭摘下面膜扔進垃圾桶里,露出一張水水的臉,她伸出纖長的手指,化妝棉沾了點瓶瓶罐罐里的水,抹去了面膜殘余的精華。等她露出一張蓬蓬的臉時,徐衍昕卻看到了她不帶任何笑意的嘴角。
他知道,徐昭難得的溫情已經消散了。
果然,徐昭對他說:“今年國慶,我和你爸跟上面批了假,一起去美國探望你表姐。你表姐今年剛申請上Harvard,忙得很,我和你爸去幫幫忙,順便討點經驗。現在想,當初或許該讓你直接去美國讀高中,省得你本科畢業再去考Princeton。”徐昭雙手交疊,搽的護手霜是一股很濃的山茶花香。
“對了,十月的致新杯我已經幫你報名了,我準備讓你爺爺找個研究生幫你補習,”徐昭又說,“對了,要是徐陽他們家問起你上次為什么落榜,你就說身體不適,千萬不要跟她說起焦慮癥的事。”
“既然回來了,你上去學習吧。今天沒上的課,我讓老師們明天來了。”
徐衍昕道:“可是明天本來不是說好一起去看畫展嗎?”
徐昭平靜地看向他:“畫展什么時候都能看,但學習不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是不能培養出好的學習習慣的。”
“可明天是畫展的最后一天。”
“那就看下次的。”
徐衍昕紅了眼眶,道:“你每次都是這樣說,今天是奶奶生日,就不能稍稍通融一下嗎?而且……”而且他已經期待了很久。畫展的手冊被他翻得破破舊舊。但徐昭依然說:“不管今天是誰的生日,都不能打破規矩。人生的名利場上會不會因為你的一次特例而放寬對你的要求?不會,勝利者說的才是真理。我不是計較這一天的時間,我是計較你的心思放在哪里。你還記得我對你說的那句話嗎?”
他絞緊手指。
徐昭走近他,說:“回話。”
他別開視線,不情不愿地回:“‘要對得起自己的天賦。’”
“你要是是個普通小孩,我不會對你這么苛刻。但正因為你有天賦,我才對你嚴格要求。你忘記我跟你說的爺爺的故事了嗎?那個畫展,我可以幫你調查,S市沒有,就去別的市看,中國沒有,就去國外看。一切都等你考上P大再說。”
他垂下頭,看自己的腳尖:“媽,要是,我說如果,我真的變成了一個很普通的人,你會怎么辦?”
徐昭抽了張紙巾遞給他,他才驚覺他的臉上濕濕的,他胡亂地揩去臉上的淚,卻聽到徐昭用極為平淡的語氣說:“商量‘如果’是最沒有價值的。聰明的做法是避開這樣的假設。你等會記得看一下致新杯的考點,這次不要再犯之前同樣的錯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