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衍昕夢見自己呆在一片虛無里,入目皆白,沒有邊際。漫無目的地走著,沒有人回應他的呼喊。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因為這里沒有時間,但他還是在走,這像是他活著的目的。直到天上下了一滴雨,打在臉上涼涼的,他伸手去摸,卻是一滴紅色的血珠。接下來是大雨傾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紅色。連同他的衣服,連同他白色的心臟。他忽而驚醒,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胸口。
他手上吊著針,連著一堆掛瓶。江嶼看他醒了,說:“要不要再睡會兒?”
他搖搖頭,支起身體,江嶼替他調整了床。他頭腦昏沉,四肢乏力,但還記得回家的事,忍不住問:“有沒有人給我打電話?”
“嗯,剛剛來了好幾通電話!苯瓗Z把手機遞給他,他打開手機,全是徐昭的未接來電。他給徐昭撥通了電話,換上歡樂的語氣,道:“媽,你剛打我電話啦?我在出租車上呢,準備去爺爺家的路上!
徐昭問:“誰允許你去的?你雙休日還有課要上!
“媽,你忘啦,后天是奶奶的生日!
徐昭沉默了兩秒鐘,說:“那你替我買點補品,你不要東跑西跑,不要趁機帶他們去超市幫你采購零食,聽見沒有?我周末有事,就不來了!
他答應著。
“那你到了給我打電話!
徐衍昕掛了電話,才松下一口氣,在心底對奶奶說抱歉。江嶼聽完,不予置否,只是問了句:“你不怕你媽給你爺爺奶奶打個電話?”他垂下眼睛說:“我媽很少給他們打電話!眱扇顺聊藥酌腌姡瓗Z替他掰開筷子,示意他買了盒飯。徐衍昕受寵若驚地說謝謝,誰知道江嶼卻突然問:“你為什么要來救我?”
徐衍昕奇怪地說:“難道我們不是朋友嗎?”
江嶼說:“先不說朋不朋友,我根本不需要你救。而且你……你還跑來二樓,真不怕死?”
“我那時沒想這么多,就光顧著怕你出事了。”說罷,江嶼看他的眼神霧沉沉的,他不知道江嶼是怎么想的,而江嶼也只是沉默著幫他掖被角,將他伸在外面的手腳放回被窩里,這個動作跟江嶼給他的感覺很不相符,就像一頭孤傲兇狠的狼鉗著他的四肢,沒有咬斷他的喉嚨,卻舔了舔他的臉頰,似乎是示好的意思,他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
然而離得近時,徐衍昕聞到濃郁的煙味,他吸吸鼻子,輕輕地皺了下眉,江嶼斜他一眼,似有所感地打開了窗。江嶼靠著窗外的黑夜,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發呆。江嶼是苦澀的。他忽而這么想。
他嚷嚷著要江嶼替他拿來書包,江嶼才回到過往,嫌棄地皺起眉替他拿來沉甸甸的包。他像是掏口袋的哆啦A夢,抽出鉛畫筆,在紙上寥寥幾筆,就勾勒出江嶼的身影,獻寶似的遞給他。
江嶼瞅了他很久,沉吟道:“你這么喜歡畫我?”
他盯著自己的畫,笑瞇瞇地說:“你比我以前見過的真人模特比例還要好,你知道人魚線嗎?也叫作腹外斜肌,腹部兩側形成的V字肌肉線條,達爾文在《繪畫論》里提出‘人魚線是人體美和性感的符號’,只有長時間健身的人才會有的線條。你的人魚線長得特別好!
“我又沒在你面前脫過衣服!
徐衍昕道:“你打完球喜歡聊起T恤擦汗,誰都看到了。好多女生都捂住眼睛留條縫看!
“你也偷看?”
“我?當然是光明正大地看!
他低頭看自己的畫,畫中的少年有股難以描述的風流和孤寂。
他畫別人的時候,很難立刻抓到人物的特點。但不知道是不是江嶼身形太好,所以一切都是美術,連同他抽煙時的腕骨、皺起的眉,隨著風,帶起一陣蕭索。按照江嶼的脾氣,決計是要嘲笑他一番的,但這回江嶼只是掃過他拿著畫紙的手,還扎著針,白皙的皮膚上顯出一絲青,比另一只手要腫要上一些,他緩慢地抽起徐衍昕手里的畫紙和筆,把他的家當重新裝進書包,對上徐衍昕的眼睛說:“好了傷疤忘了疼!
徐衍昕躺回枕頭里。江嶼細看才發現,雖然徐衍昕平時風風火火,笑得跟向日葵似的,但閉著眼睛不說話的模樣簡直安靜到難以觸摸,少年泛著蒼白的臉枕在柔軟漿白的枕頭上,顯出股遺世獨立的疏離感。睫毛也很長,跟女孩一樣。
把徐衍昕送來醫院時,他急得沖誰都吼。他從沒見過這么多血,流個不停,把一張有血色的臉流得青白,徐衍昕一邊用剛買的紗布按住傷口,一邊靠著他的肩膀,虛弱地張了幾次嘴唇,但他只顧得上撐開徐衍昕漸漸合攏的眼角,還有讓出租車司機快點再快點。等他被護士安排到走廊里帶著,他沖洗手心里的血時,才琢磨出徐衍昕說的話。
“你別怕,我沒事的!
他像被抽干了力氣,說不出一句話,就像是行路千里即將渴死的旅者,走遍整個沙漠,卻在原點發現了綠洲一樣。徐衍昕又睜開眼睛,圓圓的眼睛望向他的肩膀,輕聲問:“你的肩膀沒事吧?”
江嶼道:“沒事,回去養養就行,你還是先關心關心你自己吧!
徐衍昕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呢,別跟人打架了。不過沒事就好,嚇死我了,我跳下去的時候不該往你身上撲的,要是沒摔好,你肩膀很有可能粉碎性骨折,會留下后遺癥,我覺得你的經驗并不靠譜,很有可能摔個半身不遂的……”
他越說越輕,最后輕輕地動了兩下嘴皮,便安安靜靜地閉上了眼。
江嶼輕笑一聲,替他關了病房的燈,去醫院外抽了根煙。等他接到毛猴的電話已經是凌晨的事了,他靠著墻壁,聽見毛猴說剛從警局里出來,這火燒了他所有的家當,房東還追著找他賠錢,江嶼能想象到他痛哭流涕的慘樣,先是數落了頓他才問:“要賠多少?”
“起碼得兩三萬,這火都把店面燒黑了,我手上不管怎么擠就只有兩萬,從哪里給他再找出一萬?把我賣了也沒有這么多錢。”
江嶼想了想,回:“我手上有三四千,等過幾天還能拿個五千!
“你哪來的錢?你是不是又去酒吧里打工了?小兔崽子,那地方來錢快,但要是被人舉報你個學生在里面打工,你考試還要不要考,你老師同學怎么看你,就算他們不知道,你這影不影響學習?你現在賺這點錢覺得多,等以后你上大學出來工作,什么賺錢的辦法沒有?”
江嶼說:“我沒有去酒吧,學校獎學金。之前我沒領!
毛猴還繼續追問,他聽得煩躁,揉了揉眉心,說:“我過幾天拿錢給你,我這里信號不好,掛了!彼咽謾C揣回兜里,低頭看自己的鞋。兩年前買的NIKE,鞋底已經酥了,但他還在穿。他不是不知道毛猴說的對,但遠水怎么救近火?他在短信框里打了行字,又全部刪掉,再重新客客氣氣地打了兩行。他顫了顫大拇指,摁了發送。
他抬起頭,今天月亮彎彎,旁邊陪幾顆星星。
像極了每個他清醒的夜晚。
他像是尋常那樣瞪著眼睛看天亮,卻只覺得遠處升起的太陽灼燒了他的眼睛。那或許是上帝燒菜不小心落下的一顆蛋黃,自顧自暈開了邊際,把整個黑夜燙得滋啦滋啦香。
他揉著眼睛去醫院門口買了個手抓餅,兩顆蛋,加里脊,加培根,在路邊吃了個爽后,點根煙折回醫院,走到半路中,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去外帶一份,掛在手腕上,在太陽光下瞇著眼睛往醫院里鉆。
卻是個值得銘記的早上。
若回到十年前,再讓他寫一篇《最難忘的事》,他不會因為再寫父母的爭執、鄰居的勸架而被語文老師找談話,他會寫一場大火,燒干了閣樓里烏央烏央的大海。他從前浮在沉寂的海面上,現在海水蒸發,他被推上了土地。
陸地上還有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