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暴力拆卸打開包裹之后,林瑾瑜對著里面那盒喜糖足足定了快二十秒。
快遞是從涼山發過來的,寄件人是個陌生名字,叫曲什么什么,他想破了腦袋還是覺得自己不認識。可除了那誰誰,還有哪個人會從涼山給他寄東西呢?
而且還是這種東西。
請帖是手寫體打印的,全是彝文,林瑾瑜看不懂,但是字看不懂,看東西也知道是什么事了。
除了喜帖里面還夾了張紙條,歪歪扭扭寫著個地址,還有日期。那個地址林瑾瑜認識,就是那誰的老家。
他的第一反應是:張信禮要結婚了?!
這好似不可思議,完全在意料之外,可貌似又在情理之中。無論林瑾瑜想要假裝得多么淡定、多么不以為意,他都假裝不了。
那一瞬間他如遭雷擊,好似被人一斧子劈中了天靈蓋,那顆木頭一樣落滿灰塵的心忽然重新充血,咯噔咯噔跳動起來。
他飯也不吃了,奶茶也不買了,抱著那包裹從快遞點一路一千米沖刺跑回宿舍,坐在桌前對著那一頁天書一樣的彝文發呆。
這就結婚了?太早了吧,大學都還沒畢業呢,至于……他還沒在心里嘀咕完,猛然又想起上次輔導員給他們說的在校結婚可以加學分的規定……哦,是哦,大學生了,成年人結婚有什么稀奇的,大驚小怪。
林瑾瑜覺得郁悶……郁悶著郁悶著又覺得自己戲多,這種好似“前任忽然給我發結婚請帖”一樣的感覺是怎么回事,人家嚴格來說都根本不是你前任,你在這里給自己加什么戲,糟心玩樣,就是賤的。
一通七想八想足足想了一個小時,林瑾瑜已經很久沒有過如此豐富的內心活動了。他想著想著煩起來,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煩,由內而外,就像太上老君那用水澆不滅的三味真火,抽多少煙都緩解不了。
室友在一邊插科打諢,林瑾瑜也不能跟他們表露什么情緒,思來想去還是只能找找那些知道他黑歷史的“老咨詢師”。
他點開畢業以后八百年沒再打開過的一對話框,給對面發消息道:他要結婚了。
過了快半小時,林燁才回:什么玩樣?您老人家還沒過這道坎啊。
托你的福,林瑾瑜回:將過不過。
林燁道:將過不過個屁,你們年輕人就是死腦筋,非在一棵樹上吊死。
林瑾瑜覺得自己不死腦筋,張信禮也不是樹。他打字:這不正要死么,死了拉倒,重獲新生……他又發了一遍:他要結婚了。
林燁看過無數gay和直男故事的大結局,道:結就結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多正常一事兒。
我知道啊,林瑾瑜說:我又沒怎么,就是……他給我也發了喜帖,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林燁心想:拉倒吧,沒怎么你都一兩年沒聯系了,忽然為這事兒給我發消息。
他打字道:什么怎么辦,愛去去,不去就不去啊,你自己不都說了嗎,死了拉倒,重獲新生,還猶豫糾結什么啊。
林瑾瑜被他說得無言以對,靜默半晌后,說:哦。
死了拉倒,重獲新生,死了拉倒,重獲新生……他一邊念經一樣不停地念叨這句話,一邊上網看去涼山的票。
如今他已經不是那個少了父母的力量就什么也干不成、哪里也去不了的中學生了,如今他有自己的銀行卡、自己滿了18歲的身份證、自己的網銀……在法律上他是完全行為人,想去哪里都可以。
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當然要瀟灑一點,林瑾瑜翻箱倒柜,找了個背包,隨便塞了點換洗衣服還有日用品,就算收拾好了行李。
他不斷在心里給自己催眠:不就張信禮嗎,不就一男人嗎,不就結婚嗎?愛結結啊,誰在乎。
誰在乎……
書影零落,柜子被他翻得亂七八糟,衣服到處都是。儲物柜的角落里放著個長方形的小盒子,盒子里靜靜躺著一支德國牌子的鋼筆。
那支筆他已經很久不用了,可還是走到哪兒都帶著,就像送他筆的那個人一樣,盡管天各一方,可林瑾瑜總知道他還在某個角落里生活著,沒有歸哪個人所有。
現在終于歸了。
林瑾瑜在一地亂糟糟里坐下來,呆了良久,懊惱而有點恨鐵不成鋼地摸了把自己扎手的頭發。
……
冬天的涼山不及夏天時曬人,林瑾瑜轉了好幾趟車,又踩著盤山路走了好長一段,七問八問,終于看見了他遙遠記憶里那個熟悉的村寨口。
依舊是蒼茫的群山和稀疏的樹木,以及如砂礫一般零零沿山脊線散落的、低矮的房子。
曾經的土坯房有不少被灰白的水泥房子取代,林瑾瑜還沒走到村寨口就聽見好幾聲嘹亮而粗獷的狗叫,還有裹在褐黑色棉衣棉褲里,趕牛的孩子……
所有這些畫面勾他回想起遙遠記憶里的那個暑假,路還是那條路,山也還是那座山,這里的一切和他來的那一年相比似乎并沒有變多少,大同小異,唯春去秋來,季節變換,他來時這里草木蔥蘢,樹上有鳥兒抱蛋,地下有兔子打洞,而今北風凜冽,枯草褪去,裸露出大片黃土,該凋零的都已經凋零。
林瑾瑜依稀還記得去張信禮家的路,那條灰撲撲的路從村寨口開始彎彎曲曲地往前,他沿著路繞過幾塊經常被用來曬谷的平地后,就來到了那間小卻干凈的房子前。
小院門口那扇熟悉的木板門上新貼了鐵片,林瑾瑜在緊閉的院門口站了幾秒,深吸一口氣,把包往肩上送了送,整理好表情,大剌剌敲門,扯著嗓子大聲道:“有人嗎?嘿!來客了!”
他的心砰砰跳著,等門的這兩三秒內林瑾瑜設想了一萬種張信禮來開門時的情景,并在腦內提前打好了幾千字的對白草稿……然而,全都沒用上。
來開門的不是張信禮,而是張信和。
林瑾瑜準備好的草稿全堵在肚子里,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張信和懶懶散散地來開門,卻見是他,不可置信地看了半晌,眼睛一亮,道:“瑾瑜哥?你怎么……你怎么來了?”
兩三年過去,張信和也長大了,再不是當初那個牽狗的瘦削小孩,他站在門口,身高和林瑾瑜差不了多少,五官長開后和張信禮更像了點,聲音里帶著驚喜,顯然見到他很高興。
林瑾瑜本來繃著繃著臉,準備來個心高氣傲、我不care式進門,給張信禮一個毫不示弱的下馬威,這下沒找到示威的人,那口氣泄了,有點松勁了,他揚了揚手里那大紅的喜帖,道:“怎么,發了還不許我來啊。”
張信和看到喜帖就明白了,恍然大悟道:“哦……哦!我說呢,原來也給你發了呀,那感情好!”
他看起來比林瑾瑜最后一次見他時的狀態好多了,大概時間確實是世間最好的醫生,無論什么傷痛,經它的手都可以無藥而愈。
感情還是偷摸摸給我發的啊,林瑾瑜心想:至于么。他想起一事兒來,問:“這個曲某某是誰啊,寄件人上怎么是他的名字。”
張信和一邊招呼他進來,一邊道:“還能是誰呀,那邊負責操辦的人唄,說起來也是親家了……哦不,準親家。”
林瑾瑜不說話了,他想:難怪不認識,原來是那邊的。
他有點想裝無所謂地說一句“那就替我祝你哥新婚快樂”,又覺得這話托人轉達是不是不好,還得當面說,可又覺得自己當面說不出口……最后憋來憋去,只憋出一句:“你哥呢?”
“他啊,不在家,”張信和迎他進屋坐下,給他倒了杯水,道:“在縣里工地,這不放假了嗎,他一般都干幾天,拿筆工錢再回來。”
真辛苦……林瑾瑜想起以前張信禮扭了腳踝,還要在快遞站輪班,干不好還被站長罵的樣子,端著水,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他……考上大學了嗎?”
張信和道:“考上了呀,走特長,分不低呢!”
林瑾瑜松了口氣,低頭看著杯子里的水,情不自禁地微微露出了點笑容……一兩秒后他意識到自己笑了,勃然大怒,強行又把彎上去的嘴角掰回來,在心里罵道:林瑾瑜啊林瑾瑜,笑個屁啊你,這時候了還因為他笑,別賤了你!
“那什么,”林瑾瑜換了個話題,道:“沒幾天就到日子了,他這時候還不回來是幾個意思?”
那請帖上的日期其實在兩天后,他提前到了,算給自己個緩沖,實在不行還可以臨時溜……畢竟讓他下車就強打個笑臉扎人堆里喝張信禮的喜酒,他捫心自問,實在是做不到。
“趕得及,”張信和說:“昨天來電話說快回來了,沒準今天就到呢。”
今天……一想到即將要見面,林瑾瑜心里就緊張又酸澀起來,該用什么表情面對他呢……操,管什么表情,瀟灑就得了,一定要瀟灑、從容,我不在意,我一點……都不在意。
屋里的陳設依然簡樸,幾乎沒怎么變,林瑾瑜端著水,目光斜斜往里撇,看見那扇緊閉的、他熟悉的房門。
張信和見他不大說話,以為他覺得無聊,從口袋里摸出煙來招呼他,道:“哥,來根不?”
林瑾瑜接了,跟他一起點上,問:“叔叔阿姨呢?”
“他們啊,”張信和撣了撣煙灰:“去廣東那邊打工了,今年去的,正好我高中畢業了,也沒什么事,現在家里棋牌室、牲口什么都是我在照顧。”
爸媽死了以后張信和這支家里就沒人了,走手續過戶到爸爸這邊的堂兄弟這里,他磕磕絆絆勉強念完了高中,還是沒考上大學,幫著家里看了半年棋牌室,明年可能還考,讀個專科學技術出來,好歹有一技之長。
“這樣……”林瑾瑜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好好加油,有學歷總是吃得開些,現在專升本每年那么多人考,你有機會也一定要試試。”
張信和點頭。
林瑾瑜和他東聊西聊了一會兒,張信和跟他說起這幾年來村寨里的變化,什么安置房、扶貧遷移、發豬崽發雞仔……不少人家里的土坯房重修成了水泥平頂房,還有一些人家遷到山腳去了,不過也有不愿意走的,因為假如從山上下去,每年就沒有補貼了。
高武的小叔吸毒進去了,林瑾瑜還記得那個黑糙的彝族漢子帶著他女兒來找自己拜干爹時候的搞笑情景……木色沒讀高中,義務教育完成之后就出去打工了,拉龍倒是考上了,不僅考上了,還被市里哪個學校下來挑人的合唱團看上了,現在在某某學校讀書。
林瑾瑜一件件事聽著,張信和每多說一個字他就多唏噓一分……除了唏噓之外還覺得陌生而遙遠。
這些都是和他的生活截然不同的另一種人生軌跡,時光荏苒,多少年后物是人非,大家好像都有了各自的路。
張信和很隨意地把所有人的境況挨個說了一遍,倒不是煽情或者賣慘,就只是聊天一樣說起……他并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這只是這里無數人,甚至無數代人稀松平常的人生。
“對了,瑾瑜哥,你住哪兒啊?”張信和忽然想起這茬來:“有和他們家聯系嗎?”
他們家……什么他們家?林瑾瑜茫然:“沒。”
張信和便道:“那就別麻煩了,就住這兒吧,別客氣,就當自己家。”他說:“雖然我哥應該說話就回來了,可咱們就三個人,夠住,大后天還能多個人幫著一起應付接親!”
林瑾瑜聽前半部分還覺得有點暖心,聽到“接親”兩個字就暖不起來了,他臉色不由自主地冷了點,猛抽了一大口煙。
張信禮帶著一身汗,為了省倆錢沒坐車,一直從山下走回家來,推開自己家屋門的時候,就看見他堂弟和誰一起,坐在那兒聊天。
那個背對著他的人穿一身很好看的姜黃色工裝羽絨服,指尖升騰起裊裊的煙霧。
張信禮一邊把門帶上一邊道:“來客了?你朋友?怎么不……”
他話只說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林瑾瑜在聽到那個聲音的瞬間脊背發僵……但他很好地掩飾了過去,沒有表露半分。
冬日的陽光溫和而不刺眼,透過老舊窗玻璃上歲月的劃痕映入室內,林瑾瑜夾著煙回過頭去,茶褐色的雙眼不閃不避地落入張信禮眼里。
張信禮的目光依然沉默而悠遠,林瑾瑜的面龐少了幾分學生時代的少年氣,卻依舊英俊,他們在靜默的光影里進行一場漫長而無聲的對視。
一如十六歲那年,林瑾瑜耳朵里塞著耳機,心不甘情不愿地邁過那道褐不拉幾的門檻,不經意間一個抬頭,靈魂和靈魂低語,目光與目光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