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瑾瑜所有的大學室友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都覺得這個人很拽。
正是開學季,一大堆第一次離開父母獨立生活的愣頭青大一新生帶著倆宛如左右護法的爸媽,在來接人的學長學姐的保駕護航下拿著錄取通知書走報道流程。
準大一新生們半只腳剛剛邁出中學校園,又人生地不熟,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帶著高中生的靦腆跟好奇。
簽字、交錢、領寢具,這邊幾個來得早的男生正在爹媽的操持下忙活呢,那邊林瑾瑜拖著個銀灰色大行李箱,穿一件Champion的T恤,頭上一頂棒球帽、脖子上掛著項鏈,在門口茫然地再三看了幾眼寢室號,伸手用中指指節在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寢室里一片亂哄哄,好一副市井景象,各家都在忙自己的事,哪兒哪兒都是包裹,桌上是擦風扇的誰誰誰他媽,床上是鋪床單的誰誰誰他爸……大嗓門子正吼得不亦樂乎,忽地被三聲文質彬彬的敲門聲打斷了。
所有人一下齊刷刷向門口看去,只見一穿得特潮特干凈的男生站在門口,扶了扶帽檐,沒什么表情地道:“請問……這兒是XX公寓X棟嗎?”
室友們不約而同地在心里道:“我X,哪里來的現充!
一宿舍六個人,有從省會來的、有從三線小城市來的,也有從農村來的,可無論家境好還是一般,此刻打掃宿舍的當口,所有人都灰頭土臉,挽著袖子和褲腳,好似一寢室下田插秧的農民伯伯。
可林瑾瑜不同,這個帥氣且穿得講究的男生走進門來,看了眼狼藉的地下,側身推著他的箱子從各色雜物間小心地擠過去,沒讓自己的衣服跟行李箱碰到任何東西。
他四下環顧了一圈,走到最后剩的那個床位上,把行李立在一邊,看了看忙碌的其他人,也沒打招呼也沒擼起袖子跟他們一起開干,而是一言不發走去陽臺,點了根煙。
好看的人不說話的時候總是自帶點高冷氣息,看著林瑾瑜瀟灑轉身的背影,室友們紛紛默默在心里吐槽:真尼瑪拽啊……
實際上真不是林瑾瑜故意裝拽,火車上那倆孩子實在太吵,嗚哇嗚哇沒日沒夜的,還有中年大叔此起彼伏的鼾聲,跟唱戲似的,換了誰也睡不著啊。
且大學開學的大日子,別人都有爸媽送,都有爸媽幫著做這做那,只有他沒有。
也是他活該,林爸林媽本來是要送他的,是林瑾瑜自己堅決拒絕了。他不想和他爸媽待在一起,他覺得很累。
所以他得一個人坐車、一個人檢票、一個人搬行李、一個人來報道。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離家出遠門,林瑾瑜心里其實也慌,他不敢買機票一個人換登機牌、辦托運、登機,最后買了不用轉車的臥鋪,想著睡一覺就到……結果在油膩的枕頭間和小孩的吵鬧聲中熬了十幾個小時,好不容易才到了學校。
他一直戴著帽子是為了遮掩那壓得亂七八糟的頭發,不說話去陽臺抽煙是實在太困了需要提神。
車馬勞頓原來是這樣的感覺,林瑾瑜站在陽臺上,看著窗外廣闊的、大出附中好幾倍乃至十倍的校園,想:不知道張信禮風塵仆仆來到他家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
離開的時候呢?又是什么感覺?
這次再沒有誰特意請了假,藏在花壇旁,樹蔭底下,給他打一個電話就上來,幫他弄好所有的事了。林瑾瑜抽完一支煙,起身去借抹布擦床。
……
大學生活忙碌卻又無聊,大一課很多,必修的選修的,專業的公共的,有趣的沒趣的,通通都得去上,偶爾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活動,大二的學長學姐不遺余力地拉人,卻又在部門面試上正兒八經地問你“為什么要加入我們部門”……林瑾瑜對瑣碎的學生工作沒有任何興趣,只為了找點樂子進了滑板社。
但也還是無聊。
作為社科類專業,他們學校的女生不少,宿舍從開學第一天就定了個舍規,誰脫單誰請客。
除了林瑾瑜自己,其他所有人都覺得第一個請客的一定是林瑾瑜,然而直到大一末,擔任班長的舍長脫單了、家里有點小錢的支書脫單了,連黑黑壯壯的回族同學也通過老鄉會有了曖昧對象,只有林瑾瑜,依然獨來獨往。
老鄉聚會上,不同學院的上海妹子涂著帶細閃的人魚姬口紅,端著酒杯過來和他碰杯,委婉地問他是上海哪兒人,可以加個微信以后一起回家的時候,林瑾瑜說自己沒微信,不加了;滑板社里一米七的西北妹子夾著滑板,特直爽地過來說“嘿,你技術不錯啊,有女朋友嗎?咱也認識這么久了,要不要一起吃個飯”的時候,林瑾瑜說自己中午吃多了,晚上不餓。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從大一到大二……他這種好似老僧入定一般的定力讓所有室友兄弟都很吃驚。
終于有一天,林瑾瑜正趕著關燈前最后半小時趟床上看他的手機,其他人洗漱上床,忽地臥談會開始。
“林瑾瑜,”室友們先談論了一會兒系里的女生,互相打趣了幾句對方的女朋友,然后忽然把話題轉向了他:“什么時候才能吃到你請的飯啊,”他們說:“你丫眼光也太高了吧,那誰誰誰挺可愛的呀,約你去自習你都不去!
現在沒人會叫他“鯨魚”了,大學生沉穩老練,不興干那給人瞎起外號的幼稚事。
“啊……”林瑾瑜有點心虛地把軟件關了:“我……暫時沒這個想法!
“怎么了,”室友們笑他:“又不是高中生了,還怕輔導員抓早戀啊?”
林瑾瑜不欲和他們說太多,畢竟他也不知道大家對gay的接受度到底高不高,都住一個宿舍,生出點什么事來會很麻煩,只道:“哎,我一心學習行嗎,管那么多呢!
他平時上課確實算去得勤的,又沒有學生工作,按部就班,不怎么逃課,大家處了一年多,湊合著熟也熟了,這話聽起來好似合理。
林瑾瑜搪塞過去,又扯了別的話題,引得他們接著去說各自的女朋友后,躲進被子里,看了眼軟件,先前幾個人已經給他回了消息,說好啊,周末一起出去玩。
他不是有意識地立志效仿無數言情小說里失個戀要死要活的主角,一定要為心里的某個幻影守寡,他只是……過不去心里那道坎而已,畢竟有幾個女生能接受自己的男朋友喜歡過男生呢?
而且他實在……沒什么心思,林瑾瑜覺得自從那個瘋狂的、孤注一擲的暗巷夜晚過去后,他整個人就好像一直是木的,不是春天里生機勃勃的那種木,而是死寂的、腐朽的、沒有絲毫活力的。
他把頭發剪成短短的寸頭,一邊耳朵上方刻出一道小而寫意的“X”,戴各種各樣的項鏈和耳釘,沒課的時候和社里一堆張揚的年輕人踩著滑板在校園里呼嘯來呼嘯去……他嘗試了很多從前沒有嘗試過的事,可還是覺得無趣極了。
如果上帝拿手指敲敲他的心口,一定能聽見從里面傳來的、無聊而空洞的回音。
都說大學是半個社會,走出了爸媽的羽翼,脫離了兩點一線的中學生活,林瑾瑜和所有能夠正視自己的少數群體一樣,嘗試著通過交友軟件去認識更多的人。
他開始發現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多和他一樣的人,這些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在社會里好似隱形,可一定位一掃描就什么都出來了,他們從前存在、現在存在、將來也依然會存在。
與此同時他還發現,正如異性戀里有老實人也有強奸犯,有海王也有二奶,這個世界上的gay原來也不都像王秀跟林燁一樣,起碼可以正常交流。
他在軟件上見識了無數奇奇怪怪的人,有找對象的也有一門心思只想約的,有找1的也有找0的,有興趣比較大眾的也有具有某種獨特癖好的,甚至還有健身房教練騙辦卡的以及結了婚的。
這些形形色色的人只在這些軟件里被看見。
對那些出了社會的人林瑾瑜懷有一分警惕之心,一般不會過多交談,只有和他同學校的那些同學們他才會抱著交朋友的心態試著參加一些線下見面活動,大家互相認親,問問對方哪個學院的、大幾了,混個眼熟。
“嘿,我說……”
熟了之后,幾個聊得來一些的組了個小群,偶爾會約林瑾瑜一起出來玩,他們在市中心找了家口碑不錯的奶茶店坐了,點了飲料和蛋糕,開始聊天。
其中一個問:“最近有沒有什么進展?你們誰找到對象了可不能怕請客就藏著掖著啊!
另一個咬著吸管,道:“要是脫單了我請你吃八頓都愿意好吧?可是沒有啊!我就是沒有男人!”
這里除了林瑾瑜,其他兩個都是0,林瑾瑜則根本沒思考過型號這種問題,胡亂填的一個0.5。
剛開始發問的那個嘆了口氣,朝林瑾瑜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也是,人家這么帥都沒有男人,哪兒輪得到我們呀!
林瑾瑜“切”了一聲:“別拉扯我!
“說真的,我們都很好奇唉,”結果這倆00組合說著說著還來勁了:“我們都不相信你居然從來沒有談過。”
林瑾瑜說:“嗯嗯嗯,驚喜刺激意外吧!
那倆人無比認真地說:“是挺意外的!
“你要是個1就好了,我肯定對你死纏爛打。”
“哦,”林瑾瑜敷衍地說:“那太可惜了!
“可惜個鬼哦,”那個0說:“你明明一點都不可惜……話又說回來,你都沒有談過,怎么知道自己喜歡男的,又是什么型號的啊。”
林瑾瑜心想:同性戀話都這么多嗎?
他道:“呃……就這么知道的啊,沒有談過,不代表沒有喜歡過吧。”
這話一出,那邊瞬間就興奮起來,吵著要看照片聽八卦。
林瑾瑜被起哄得頭疼,耐不住磨從手機一個單獨的相冊里翻出一張照片,道:“大庭廣眾別吵了!給看還不行嗎……就一眼啊。”
倆人狂點頭,湊過去看。
林瑾瑜跟做賊一樣微微把手機屏幕朝他們那邊側了一點……只很短的一瞬間亮相,那邊響起一陣整齊的驚呼聲:“臥槽,帥啊,我超喜歡這種的!”
林瑾瑜往上翻了半個白眼,把手機收回來。
那邊已經圍繞著照片陷入了新一輪的話題熱,這對小0姐妹花組合討論什么也沒有討論起帥哥來興致熱烈,林瑾瑜坐一邊,看他們眼冒星光,尖叫四起的那股勁,很輕地笑了笑。
他叼了根煙,偷偷低頭看桌下手機里的那張照片……秋天的陽光和煦,如金黃的銀杏葉,黃浦江上渡輪駛過,高中時候的張信禮手搭在外灘江邊的欄桿上,在林瑾瑜的呼喚下轉過頭來。
他的背后是上海標志性建筑物之一的東方明珠塔,白天雖然沒有開燈,可黃金分割比的塔身仍給人一種極具儀式感的美感。
那張屬于高中生的臉五官立體,眉眼英氣,讓林瑾瑜覺得有些許陌生……畢竟那是有些遙遠的事了,拍這張照片的時候張信禮才十八歲,如今林瑾瑜自己都已經即將迎來他的二十歲。
總是時間如流水,匆匆不回頭。
他想也許這張照片里的人早就已經有了新的同學、新的生活,沒準還交了女朋友,和和美美地走他正常的人生軌跡,只有自己宛如一個傻逼一樣,總也沒法真的把一個過客當做過客。
不過沒關系,總有一天會忘記的,有一天他會真的忘記那張臉,提起那個名字的時候只會很平淡地說一句“哦……這就是那誰誰,我一高中同學,后來轉走了”……林瑾瑜原本是這么打算的。
如果沒有那封信的話。
林瑾瑜沒有在網上買任何東西,卻在大二即將結束的某一天收到了一個來自涼山的包裹,那里面是一盒喜糖,還有一封簡陋的紅皮請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