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夜的風寒冷,盡管上海的冬天不及北方肅殺,可風吹在臉上仍像細小的刀子。
張信禮足足有一分鐘沒說話,林瑾瑜再次問了一遍:“你愛過我么?”
“我們這個年紀……”張信禮道:“有時候……”
“別羅里吧嗦一大堆的,”林瑾瑜打斷了他:“肯定或者否定,只要一個字。”
張信禮再次陷入了沉默,林瑾瑜覺得他的心跳就是判決前的鐘聲。
如果分離是最后的終點,那為什么要給對方以煩惱的眷戀呢?
張信禮默然了相當長的時間,再次開口的時候,他說:“沒……沒有過那種感覺。”
那一刻,林瑾瑜想:上海的冬天也是很冷的。
他仍然和張信禮抱著,卻從沒覺得離他這么遠過,林瑾瑜懷著最后那點卑微的希冀說:“那你怎么解釋那種沖動。”
“就是……正常的……”張信禮說:“青春期的正常反應,換了你,對別人也一樣。”
……
過了好幾秒,林瑾瑜說:“這樣啊……”他并沒有露出一副天崩地裂或者怎么樣的表情,只是有點無趣又恍然大悟地說:“哦,原來是這樣。”
“瑾瑜……”張信禮看起來似乎試圖再添加一些補充說明,林瑾瑜卻推開了他:“好了,不用說了,”他道:“我沒有別的想聽的了,就這樣。”
他在冷風里站起來,覺得渾身都冷得打顫,卻一副沒什么大不了的樣子:“行了,”林瑾瑜反身撿起那件暖和的衛衣,往肩上一搭:“回去吧。”
“回哪兒去?回家?”
“隨便你啊,”林瑾瑜說:“你要回家就回吧,我去找許釗了。”說完轉身要走,張信禮一把抓住他的手,說:“一起回去吧。”
林瑾瑜覺得他真搞笑,這算什么,打一巴掌給個甜棗還是人道主義慰問?別逗了,誰需要這種玩樣。
他轉過身,很禮貌地把他的手掰開了:“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可憐、特難過、特痛不欲生來這兒慰問我啊,”林瑾瑜笑了笑,道:“想多了,我不難過,我真一點……都不難過,所以用不著。”
窗臺上很臟,林瑾瑜拍了拍身上剛剛沾的那些灰,轉身欲走,卻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過身來,道:“忘了跟你說了,那條項鏈其實是鍍銀的,里面是枚真子彈,黃銅的沒火藥,上面刻了我和你的名字……只是被蓋住了,看不到。”林瑾瑜說:“如果你嫌礙眼,就扔掉吧。”
張信禮似乎仍想說什么,林瑾瑜卻不給他任何開口的機會:“還有,你也不用擔心我纏著你,我沒那么婆婆媽媽……也沒那么賤,大家……好聚好散吧。”
那個“散”字在狹窄的暗巷里顯得分外清晰,林瑾瑜言畢,不再說什么,徑直走了,甚至沒再往后看一眼。
……
清吧里熱熱鬧鬧,十多個男生鬧起來能翻天,林瑾瑜進門時神色如常,見許釗正和其他人效仿梁山好漢喝酒劃拳。
“鯨魚!你小子哪兒去了,”許釗興奮地招呼他:“等你半天了,快來快來。”
“等我……干什么?”林瑾瑜茫然,許釗不由分說把他撈過去:“人齊了人齊了,我要宣布一個事兒……”
所有人停下七七八八的活動看著他,許釗舉著杯子,道:“我爹給我摁頭找了個啥機構,下學期我就轉國際班去了啊,今天全我請客,你們愛喝什么喝什么,以后有空去土澳找我玩!”
去澳洲也沒啥稀奇的,高二分班那會兒,他們班有差不多十多個同學轉去國際班,開始準備給包括美國、西歐、韓國在內的各個外國大學的申請材料,許釗大概是自己成績實在太次了,拖到這時候他老爸才給他鋪好路。
“你這就定了啊?”林瑾瑜對這個消息全無準備:“哪個大學啊……”
“還不知道呢,”許釗道:“也是才定的,給找了個機構全程包辦,我就準備材料就行了,別的什么申請都他們寫,用不著我操心……小兩萬呢,能讓他們那么容易就賺到?”
國際班是走出國那條路的,跟國內高考是兩條線,上課時間、地點都和他們不一樣,這就意味著下學期不止張信禮轉學,就連許釗也轉走了。
林瑾瑜努力消化著這個消息,許釗看出他神色有些許不對,問道:“鯨魚,你怎么了?”
“沒怎么啊,”林瑾瑜被他一說,神色迅速恢復如常:“為你高興呢,那個‘上海大學’的笑話終于對你不管用了。”
每個中學生大概都開過自己本地大學的玩笑,仿佛在家門口上大學是什么奇恥大辱一樣……林瑾瑜他們就經常互相調侃“你再不努力學習,就只能去上上海大學了的啦曉得伐”。
然而事實上,就像不是每一個四川人都能考上四川大學,不是每一個湖南人都能考上湖南大學,也不是每一個上海人都能考上上海大學的……當你走出去之后,會發現家門口那所大學其實遠比你想象的要優秀。
許釗笑著拍拍他:“等我在那邊混熟了,你可以來找我玩,機票報銷,衣食住行我都包了。”
林瑾瑜有一瞬間的恍惚,好像忽然之間,誰都走了……但他臉上立刻回許釗以微笑,道:“行,等著你發達。”
大家紛紛過來和許釗碰杯,林瑾瑜余光瞥到門口,看見張信禮推門走了進來。
他似乎是想走到林瑾瑜這邊來,卻被層層疊疊的人群攔住了腳步。林瑾瑜其實早用余光看見他了,卻裝作沒看到,他隨便在哪兒拿了瓶飲料,跟著人群哈哈道:“快點,有沒有什么節目給大釗踐個行啊!”
有人喊:“演個節目!鯨魚,你今天那首曲子挺好聽的!”
林瑾瑜的小提琴就在角落里放著,但他擺擺手,說:“不來,限時絕版。”
眾人起哄,許釗大聲道:“哎呀算啦,匯演上那開場白你沒聽見啊,也不看看人家那歌兒是給我們聽的么?德行,人家是給對象聽的!”
張信禮站在人群后遠遠望著他,眉心微微一動……所有男生哈哈大笑,林瑾瑜也笑,笑著笑著覺得眼眶發酸,他裝不經意的樣子使勁閉了下眼,把眼淚堵回去。
“唱個歌!”又有人喊:“誰上去唱個歌啊,給點氣氛嘛!”
于是五花八門的曲目在屏幕上來了又去,從崔健到筷子兄弟,再到beyond,春考一天天臨近,氣氛也一天天變得緊張,同班同學一個一個地轉走,這群十七八歲的男生盡管還沒有出社會,但已經提前感受到了什么叫“各奔東西”。
這片小小天地里的歌聲水平參差不齊,有人聲動梁塵,有人鬼哭狼嚎……他們聚集在麥克風前,大聲吼著同一句“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四下里吵吵鬧鬧,林瑾瑜在嘈雜的歌聲里嘻嘻哈哈,笑容綻放在他臉上,眼淚卻流進心里。
大概是搖滾歌唱多了,那邊不知誰沒眼色地點了一首《他不愛我》,好死不死還拖著林瑾瑜跟他一起唱。
剛所有人都鬼吼過一遍了,只有他沒拿過麥,林瑾瑜被一堆人起哄著,推辭不得,咋都傳不出那個麥。
音樂響了起來,林瑾瑜被許釗搭著肩膀,張信禮則坐在前方角落里的沙發上,各色躍動的光點映射在他身上,他好似籠罩在一層迷離的光影里。
他抬頭看著屏幕,而林瑾瑜的余光始終看著他。
“他不愛我……”
他想起張信禮一筆一劃教他做數學題的樣子,想起張信禮為了他認認真真學做上海菜的樣子,想想起那天醫務室里張信禮靠著他睡著的樣子,想起張信禮給他洗衣服的樣子,想起他望向他的眼神,想起他手心的溫度。
“牽手的時候太冷清
擁抱的時候不夠靠近
……
我知道他不愛我
他的眼神說出他的心。”
從前初中的時候,林瑾瑜看那些言情小說的時候總覺得矯情,怎么會有人兜兜轉轉愛死愛活,好像沒了某個人就活不下去的樣子,他覺得非常不能理解……但他慢慢開始明白,他不能理解那種傷痛是因為那時候心里空空如也,沒有那么一個人。
只有當你愛著的時候,才明白痛失所愛的痛苦。
“我看透了他的心
還有別人逗留的背影
他的回憶清除得不夠干凈……”
林瑾瑜在幽咽的薩克斯與鋼琴間奏中遠遠看著張信禮,終于紅了眼眶,他不是女孩,張信禮不愛他,這個世界上,他是一個孤獨的異類。
“他不愛我,盡管如此……”那些瑩瑩浮動著的光點在歌詞周圍跳躍,每一句都擊中在林瑾瑜的心里。
“他還是贏走了……我的心。”
他覺得他的學生時代,他的少年時期,他藏在心里隱秘而竊喜的柔軟愛情,都將隨著這首歌的結束而提前劃上句號。
他想沖上去當著所有人的面狠狠地擁抱張信禮,想吻他的臉頰、他英氣的眉毛、他寬闊的胸膛與唇線分明的嘴唇。
那些沒有結果的愛戀即便不能發芽,也請別悄無聲息地死去,至少讓它留在大家的記憶里……但他不能。
他想放聲痛哭,卻也終究不能。